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引子

一次隨艦出海的機會，讓我讀到了任務艦艇的航泊日志。一句一句咂摸起來上面的文字，像極了看起來風平浪靜的大海。但出于新聞職業的敏感，我知道，海上的波譎云詭、驚險時刻就蘊藏在這些平靜無聲的文字里。于是，我找到日志里提到的幾位官兵，循著他們的講述，去解讀那銘刻在萬丈風濤上的護航日志……

一

某日，當地時間08：30，天氣晴，西南風3級，浪高2.5米，能見度2至5海里

季風卷起的浪花正縱情拍打著艦體，撞擊帶來沉悶的聲響傳到艙室，讓常年戰風斗浪的水兵們也不由得心里一顫。

海軍蘇州艦駕駛室內，操舵女兵韓浩璐緊緊把住舵盤，她和戰友們正在進行主炮對海射擊科目訓練。海上射擊不比陸地，靶標和艦艇都在隨著涌浪運動，艦員們只能在相對平穩的狀態下進行瞄準、射擊。能否操縱艦艇給戰友尋找到射擊機會，非常考驗操舵兵的水平。

“報告艦長，發現目標。”雷達部位報告。“右滿舵。”迅速分析情況后，艦長果斷向韓浩璐下達指令。

艦艇大幅度轉向產生巨大離心力。久經考驗的她拼命把住舵盤，直到手上青筋都冒出來，才穩住了身子。

連續變速、變向，憑借舵盤旋轉發出的“噠噠”聲來進行判斷，韓浩璐把舵輪準確停在給定舵角上。看著變化的航向數據，韓浩璐根據海況快速回舵，又往反方向慢慢壓舵……經過精心操作，蘇州艦進入射擊航向。現在，只等主炮兵在波峰浪谷間尋找一個最佳開火時機。只見在一個浪頭涌過的間隙，主炮發出怒吼。

“成功命中目標。”聽到耳機內傳來的報告，韓浩璐輕輕舒了一口氣。

入伍5年，韓浩璐先后在兩艘不同型號的艦艇擔任主操舵手，駕駛戰艦順利完成戰備巡邏、聯合軍演等多項重大任務。剛到操舵兵崗位的時候，韓浩璐也遇到不少麻煩。比如，聽不清楚口令，也喊不響口令。

艦員們來自天南海北，雖然都講普通話，但也都帶著地方特色——有的同志語速快，有的不分前后鼻音，有的夾雜普通話和方言……這讓剛走上操舵崗位的韓浩璐犯了難。

“口令都聽不清，還操什么舵！”面對批評，韓浩璐下定決心要當一名合格的操舵兵。后來，只要班長接更，韓浩璐就去“蹭”訓。班長每喊一次口令，她就默念一次。為了能夠“一喊就明”，班長給她出主意——去舵機艙練習喊口令，喊到舵機艙里每個人都能聽清，就“出師”了。

溫度40攝氏度，濕度70度，噪音110分貝……在舵機艙惡劣的環境中，韓浩璐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喊著口令，喊啞了嗓子，喊粗了聲線，也喊明了口令。

“操舵就跟開車一樣，靠的是常年積累的手感，沒有絕對的數據和模板，只能好好利用每次出海的機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感覺。”韓浩璐剛操舵不久，有一次艦艇路過狹水道，船多浪高，復雜的海況接踵而至。

“幸好都模擬訓練過。”就在韓浩璐暗自慶幸時，口令傳來，她立即轉動舵輪。可艦艇仍在往反方向偏移，加舵角，還是偏；再加，仍是偏……韓浩璐開始慌了。

“操舵兵，是否聽清口令？”聽著艦長提高音量的質詢，韓浩璐心一緊，冷汗瞬間就從額頭冒出。

經過仔細分析，她判定是受到該海域三角浪、亂流的影響，于是她大膽決定打滿舵。

1秒，2秒，3秒……艦艇終于停止偏向，回到預定航向。

直到現在，韓浩璐還是會找準任何一個機會，去感受夜間航行、霧中航行、大風浪航行等各種復雜條件下的操舵“手感”。

二

當地時間10：00，天氣多云，偏南風2級，浪高1~1.5米，能見度大于5海里

日出后的幾個小時，太陽逐漸爬上云梢，將大片的金輝灑在亞丁灣涌動的海面上。馳騁的戰艦與粼粼的波光相映，在天野間犁出一道藍白色的分割線。

抵達射擊陣位的戰艦靜臥海面，上空不斷響起的鈴音與警報預示著一場嚴苛的訓練即將到來。

海軍呼和浩特艦主炮控制室內，各臺位操作員正在緊密進行射擊前的最后一輪檢查。首次擔任射擊指揮員的三級軍士長李祥城在臺位后狹窄空間內站定，目光緊盯屏幕上各項數據的變化態勢，判斷著可能對射擊結果產生影響的干擾因素。

盡管已歷經3型主戰艦型、參與百余次實彈射擊，但李祥城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他深知御大國重器、護往來商船的責任之重，每一步操作都必須如履薄冰、如擔千鈞。望向熟悉的擊發按鍵，李祥城激蕩的心緒澎湃在胸，仿佛在為即將騰飛的火焰加速助推。

“被護船只遭受襲擊，主炮打擊對海目標！”命令突至，李祥城立刻調度各操作手密切協同：裝訂相關數據、接收目標信號、跟蹤目標信息、解算射擊諸元、完成主炮協調……分秒間，十幾道操作有序完成。

炮管轉動，炮口徑直挺向目標，如銀槍游龍、蓄勢待發。

“開火！”炮彈加速出膛，咆哮刺破長空。跟蹤器中旋即出現一道完美弧線，炮彈拖著長長的焰尾砸向海面，迸出層層濃煙。水霧四濺，靶標頓時湮沒在火力的海洋。

一批“敵情”再度出現，后續特情接踵而至。不容李祥城和戰友們喘息，他們立刻投身到下一輪準備。

當年，18歲的李祥城從家鄉連云港啟航，駛入從軍報國的航道。“駕大艦、闖大洋”是他在心底勾勒出的夢想輪廓。出乎意料，追夢的始發站就充滿驚喜，李祥城不僅來到當時最為先進的某型國產驅逐艦，還被分到主炮部門。

在大家眼中，新兵李祥城有一股子鉆勁兒：比著同年兵學本領、纏著老班長問業務，一聽說單位要接裝具有新型主炮系統的某型國產驅逐艦，就主動打申請，說什么都要成為首批艦員。

如愿坐在現代化的臺位前，李祥城閉目屏息、專注傾聽。那是鐵壁之外的深藍波濤在不斷召喚——仗艦闖大洋，那個最初的夢想，隨著航跡而拓展，沿著視野而開闊。

親歷第25批護航編隊抓捕海盜的驚險現場，目睹海盜不再猖獗，聆聽被護船只真誠感謝，駕國產艦、操國產炮的李祥城心緒澎湃。不久后，面對單位首艘某型國產驅逐艦的接裝任務，已為班長的他又一次主動遞交了申請。他深知每次升級需遭受“涅槃”之苦，但心中的夢想始終推動著他邁步向前。

機遇總是垂青努力拼搏的人。時隔6年，李祥城再次仗艦駛向這片曾揮灑過青春汗水的海面，他的底氣更足。

“只有每一塊鋼板都經過加壓淬火，整座炮才會無堅不摧。”執行護航任務期間，李祥城帶著班員學遍所有臺位、模擬各種特情、融入每項流程。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他們不僅實現全員熟練操作整個系統的升級，更將主炮系統整體射擊時間縮減到規定時間的一半。

三

當地時間14：00，天氣多云轉小雨，西南風2~3級，浪高1~1.5米，能見度小于2海里

自亞丁灣的天空俯瞰下來，兩艘戰艦正同向同速破浪并行。“橫向補給部署！”隨著鈴音回蕩，一道鋼纜橫跨水面，將兩艘戰艦緊密地連接在一起。

在鋼纜的起點——排水量更大的海軍駱馬湖艦上，補給站操作員藍德堂一邊扣緊安全帽，一邊跨進操縱間，打開固定插栓，握住操縱桿控制索橋，隨后便目不轉睛地關注著兩艦動態。

沒過一會兒，藍德堂便敏銳地捕捉到視野中的景象正在發生細小的變化，那是受補艦在暗涌的作用下向自己逼近的跡象。

“兩艦間橫距過短，必須撤回索橋！”

面對特情時，藍德堂依靠直覺做出的首個動作，或者被稱作肌肉記憶、條件反射的那一類行為，是他長久以來經過訓練的經驗總和——

他迅速操作推拉鍵，將碩大的力臂硬生生折回，避免了一場事故發生。

特情的排除并非偶然。身處關鍵崗位，藍德堂操作的精度直接關乎兩艦補給的速度甚至成敗。

在踏上駱馬湖艦的舷梯前，藍德堂一直在陸勤單位工作。一心向往艦艇生活的他，多次向組織提出申請。剛剛登艦一竅不通，他索性住在戰位，一邊熟悉裝備，一邊背記理論、跟崗操作。終于，藍德堂啃下了補給站操作員上崗資格考核這塊“硬骨頭”。第一次獨立走上戰位，藍德堂緊緊握住操縱桿，那時的他更加清晰懂得了“保障就是保勝利”的真正含義。

在他的工作筆記中，記錄著這樣一次處置經歷。

亞丁灣某海域，風高浪急。接到補給命令后，受補艦緩緩占領駱馬湖艦右舷補給陣位。待雙方比對完航向航速后，藍德堂注意到烏黑的濃云正不斷在天邊匯集、膨脹，像是飄在空中的棉絮正不斷吸取周遭的水汽。不一會兒，細雨就從天上飄落。

坐在操縱室的藍德堂向對面望去，茫茫大洋浪花飛卷，受補艦上直徑僅20厘米的受油口看上去比針孔還小，而且時隱時現。

為了看清慢慢被灰色天光吞沒的“針孔”，藍德堂不禁將身子一再向前探。他感覺到自己的胸腔起伏愈發加劇，“要不要建議指揮員解除補給部署？”

藍德堂抬頭望向無比熟悉的索橋，力量感源源不斷從心底涌出。他堅信，一直以來的刻苦訓練、過往無數次成功的任務經歷，以及駛過的航跡都會告訴他答案——無論是狂風、烏云還是惡浪，都擊敗不了他。

藍德堂知道，航向航速比對完畢就意味著兩艦已相對靜止，就算不用目力觀測，受油口也一樣對得準。“千次萬次的訓練，不正是為了這一刻嗎？”藍德堂已然做出抉擇。

方位調整完畢，藍德堂堅定按下啟動按鈕。半晌，對講機里傳來對接成功的消息，受補艦此刻正接受著駱馬湖艦輸送的生命之源。

每一次補給結束，藍德堂都習慣憑窗遠眺，望著戰艦慢慢駛離視野，融入深藍。他的視線似乎可以連接這片航道上的不同時空——他仿佛看到韓浩璐雙手把住舵盤，自信地平視著前方；他仿佛看到李祥城站在艦艇主炮雄壯的臂彎之下，心中喚起萬般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