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長期的和平環境里，我遇到參過戰、打過仗的軍人，總會肅然起敬。

我在杭州暫住期間，通過戰友，結識了他原部隊的幾位老兵，因都是浙江籍老鄉，一見如故。我得知他們當中有四人原來都是某集團軍同一個團的，而且都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胡景培是戰斗英雄，立過戰功。我很想與他聊聊，了解他當年的戰斗生活。但胡景培總是避談個人的戰斗經歷。“從戰場上能活著回來，算是萬幸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真正的英雄是在戰斗中犧牲了的老連長傅永先。”

隨著相聚的機會增多，從那以后，無論是在酒桌上，還是茶敘時，話題自然聚焦到他那位老連長身上。

胡景培珍藏著一張黑白老照片，攝于1984年10月。背景不是很清晰，但能看清照片中的九人，身著上世紀70年代的軍裝，個個全副武裝，英姿勃發。后排五人，在中間位置的是連長傅永先。站在連長左邊的依次是班長胡景培和副班長潘京國。1984年7月，傅永先所在的七連接到參戰命令。當時，三個月臨戰集訓結束，出征前，連長與胡景培的“尖刀班”集體合影。隨后，部隊開赴前線，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當我邊防主力部隊回撤之際，越軍趁機占領中方邊境部分高地、山頭，修筑工事，我軍轉入拔點、輪番作戰。胡景培帶領的“尖刀班”偵察小組，秘密向老山東側的八里河東山越軍陣地潛伏，其任務是偵察越軍動向，為我炮兵指揮所充當“眼睛”。同時，防止敵軍滲透，確保我炮兵陣地的安全穩固和后勤補給線的暢通。這里是亞熱帶原始森林，地勢險要，地雷密布，毒蛇蟄伏，加之泥濘小路的難行，經受了險惡環境的考驗。由于沒有水源，生活用水無法保障，三個多月里，戰士們沒有洗過臉，刷過牙。下雨時，就接點雨水抹把臉。

經過近半年戰場準備，時間跨入1985年。在發起進攻前的2月8日，連長傅永先來到前沿陣地，察看地形，了解敵情。下午4時許，越軍突然炮擊我方陣地，瞬間成為一片火海。而儲放在陣地的炮彈隨時有被引爆的危險。連長指揮戰士迅速進入防空洞隱蔽。這時，他發現六班戰士江云發還在戰斗崗位，沒來得及撤離，便猛然沖上去，抓住其衣襟將其推入防空洞，并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洞口。一剎那，一發炮彈在連長身后爆炸，彈片插入他的后背，鮮血直流，他隨即倒地。通信員第一時間報告班長，胡景培立即組織搶救，止血、包扎后，將連長挪移到擔架上，指派戰士護送到后方救護所。由于傷勢過重，失血過多，晚上7時，傅永先光榮犧牲。上級命令前線部隊回撤。胡景培清理戰場，搜尋時發現副班長潘京國犧牲在潛伏的陣地上。他和戰友背著副班長，穿越敵人封鎖線，撤回安全地帶。

七連營地被一片悲痛籠罩著。全體戰士請戰，要求為連長和副班長報仇。2月11日，一束束復仇的炮彈飛向敵陣，奪取了越軍長期盤踞的四個高地。直至我軍收復八里河東山主峰陣地，戰斗結束。傅永先被中央軍委授予“勇于獻身的好連長”榮譽稱號，追記一等功。胡景培作為“尖刀班”的班長，為配合主力部隊、奪取戰斗勝利發揮了重要作用，榮立二等功。

傅永先犧牲前，最牽掛的是妻子和兩個女兒。對這位軍嫂來說，家在農村，不僅要參加生產隊勞動，還要拉扯兩個年幼的孩子，照顧老人。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家務，累得她一身病。加之家里遭受火災，生活雪上加霜。戰前，團政委來到前線坑道，找了傅永先，問他家中有什么困難，他說：“困難是有的，愛人身體不好，兩個孩子又小，老大不滿10歲，老二8歲。不過，這與打仗比，算不了什么。”組織考慮他家庭的實際情況，準備讓副連長頂上，將其替換下來。傅永先理會上級的意圖。但臨陣換將，是兵家之大忌。古來征戰幾人回？誰都明白，走向戰場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哪個妻子不需要丈夫？哪個孩子不需要父親？在連長崗位上任職將近十年，七連的一兵一卒，他了如指掌，情同手足。他懇切地說：“請組織相信我，相信七連，保證完成任務，一定打勝仗。”這是傅永先立下的軍令狀。

那天戰斗即將打響時，陣地格外寂靜。入夜，狹窄、濕悶的坑道縫隙里，透進一縷水銀般的月光。此刻，連長的心如月鏡般透明。他與指導員進行了一次長談。連長說：“如果我‘光榮’了，請告訴我的妻子，求她把孩子撫養成人。要讓孩子知道，爸爸是為保衛祖國而去的。”他還對撫恤金作了分配：一份作為最后一次黨費，感恩組織的培養；一份留給妻子，作為愛的補償；一份留給父母，報答養育之恩。進入午夜，傅永先思緒萬千。他想的最多的是愧對妻子。1984年春節，是妻子隨軍在部隊過的第一個春節。連隊駐地是山東郯城，營區與家屬院近在咫尺。按常理，傅永先應與妻女過一個幸福、快樂的團圓年。但作為帶兵人，他離不開兵。一位老將軍說過，指導員是戰士的母親。連長同樣有愛兵之心。他想到新入伍的戰士，初別家鄉，遠離父母，要讓他們感受到部隊大家庭的溫暖。為喜迎鼠年新春，戰士們貼春聯，掛彩燈，營區一派祥和氣象。除夕夜，連長、指導員和全連官兵，一起吃年飯，一起參加文藝晚會，一起守歲，拉家常，包餃子，放鞭炮。炊事班戰士劉德慶的入黨介紹人是連長。他感謝連長對自己的培養，還提到連長兩個“千金”常來炊事班玩，嘴巴很甜，見人就喊“叔叔”，大家都很喜歡。小劉請連長抽空多陪陪嫂子和女兒。連長說，“嫂子隨軍了，以后在一起的機會多了。”誰能想到，這年卻成了傅永先在連隊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離牛年新春只有12天時，他血灑疆場，年僅35歲。

碧血丹心，浩氣長存。如今，他的兩個女兒均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她們一直牢記父親遺訓：長大后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春節，是千家萬戶團圓的節日。一家不圓萬家圓，軍人的犧牲奉獻，是為了國家的安寧，我們應該永遠記住他們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