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2月18日中午剛要午休時，接到在港的朋友微信“西西去世！”立即從床上跳起來。那內心巨大的哀傷，我不知該向何人訴說……

翻郵箱，找到2011年夏天欣誼傳到我郵箱里的照片，是她拍的西西在餐桌上和我的玩具熊泡泡的合影。那一年的香港書展，西西是年度作家，我們幾個兩岸三地的記者通過西西好友何福仁先生的安排，在書展其中一日的中午和西西及她的幾位朋友（主要是《素葉》時代的老朋友們）一起聚在土瓜灣的一家餐廳吃午飯，順便做訪問。我帶了我最喜歡的玩具熊泡泡去見西西。

泡泡是這一年年初我生日時去臺北，朱天心老師送我的生日禮物，是一只純手工制作的毛熊，它來到我身邊的時候躺在盒子里，身上還有編號。1989年西西患乳癌，手術后的放療讓她右手大部分功能喪失，所以她找到了一位毛熊老師，想要通過做毛熊來恢復一部分手部的功能。在《縫熊志》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她縫制的許多毛熊公仔，其中包括經常伴她出游的黃飛熊。判斷毛熊的性別是靠耳朵，男仔的耳朵稍靠前，女仔的耳朵靠后些。

西西喜歡泡泡極了，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夠，叮囑我不要用水給泡泡洗澡。“里面的關節是銅的，水洗了會生銹，臟了的話就用布，沾水擦一擦。”“我要是遇見了這只毛熊，也會買下來的。”我問西西，泡泡是男仔還是女仔，西西把泡泡稍稍拿遠看了看說，“是男仔”。來自《中國時報》的記者林欣誼在這一過程里，給西西和泡泡拍下了一系列珍貴的合影，晚上回酒店，她還專門為我和泡泡拍了張合影，那照片放在我床頭已經11年多，而泡泡原來也快12歲了呀。

西西并不喜歡拋頭露面，也不喜歡和媒體打交道，即便是香港書展將她選為年度作家，她也無甚興趣，但主辦方說要展出她縫制的毛熊和猴子，她來了興致。她希望有更多人能去關心這些動物，讓它們不至滅絕。縫完毛熊公仔，西西又花了一年時間縫猴子，她跑去北京、上海、馬來西亞的野生動物園里看猴子，猴子比熊要難縫，“熊的臉是尖的，三塊布做成一個熊。猿猴不是這樣，中間是平面的還要彎，這個彎很難做的，我常常做壞了。”她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臉上比劃著。

“他們在島嶼寫作”紀錄片的第二系列選取了西西作為傳主之一，這部片子與西西的一部作品同名——《我城》，影片的監制是我的朋友林文琪，她前后去了香港好些次，也和我講了那個夏天香港太熱，穿人偶的演員熱到要昏倒的幕后故事。

紀錄片里的西西，就和我在土瓜灣見到的那個西西一樣，話不多，語氣總是淡淡的，表情亦不多。影片中有兩次她笑得很開心，第一次是她搭乘香港的天星小輪在海上，突然一只毛熊人偶從身邊走過，她先是驚訝，再來是興奮，開心地摸摸毛熊人偶，待到毛熊走過去了，她還一直張望著張望著……毛熊人偶是導演陳果特意訂做的，西西并不知道拍攝會與毛熊相遇，一切反應皆是最自然的。

第二次西西臉上的笑容最童真，是一次在書店里展出自己的毛熊時，書店特意在店里畫了跳房子的格子。西西的筆名就是源于跳房子的游戲，她說“西”就像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兩腳站在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女孩子從一個格子跳到另一個。紀錄片里的西西撿拾起沙包，一格一格跳起來……

《我城》里的西西，就是我在土瓜灣見到的西西，也是我在她的文字里感受到的西西。對于生活，她不卑不亢，平淡里有著自己主張和態度。讀她的書，從來不會看到抱怨和不平，亦不是奔向雞湯和勵志的另一個反方向。在生命的長河中，她接受和面對一切好的和不好的。

退休后拿著微薄退休金的西西稱自己是百無，什么都沒有“我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沒有E-MAIL、沒有傳真，就家里有個電話。”她的主要活動地帶依然是土瓜灣一帶，常常去圖書館看書，沒有人知道身邊這個老人是西西。“我喜歡不要煩我，讓我自己過自己寧靜的生活。”

不苛求什么的西西，在2021年出版了長篇小說《欽天監》，我頗讓我有些意外。《欽天監》講的是康熙朝欽天監里發生的故事，欽天的說法來自《尚書》——欽若昊天，指的是敬佩、順從蒼天。在聽著這些和宇宙萬物有關的故事時，作為讀者的我們也一再能感受到人類之渺小，像書中所言，我們，不過比螻蟻稍稍大些，區區轉眼就一世了，我們知道些什么呢。不過，盡管說我們只是坐井觀天，但知道自己坐井，不再自以為是，已是一種進步。

如果想要討論書中文學技巧性的部分，無甚特別，不過是以主人公的口吻從兒時時光緩緩寫到其知天命之年。但這看似簡單的文字讀完卻讓我很感動，如此滄桑卻又如此清澈，這是要一生都保有一顆澄明之心的人才會寫出來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