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 門

在吐魯番，魯克沁鎮(zhèn)的彩門很有名，以至于人們提及魯克沁，緊跟著就要說到彩門。一個地方的某種事物被人念念不忘，其必然會成為該地方的文化，也是一種象征。

在西漢時期，魯克沁被稱為柳中，烽燧相連，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驛站和軍事重鎮(zhèn)。另有一說，柳中是一塊屯田要地，天山融化的雪水流下來灌溉田地后，稼穡殷盛，瓜果糧棉豐饒。《魏書?高昌傳》稱柳中“厥土良田，一歲再熟”。

魯克沁亦是吐魯番木卡姆的發(fā)源地，我曾有幸在魯克沁聽過一次由三代木卡姆藝人表演的木卡姆。那天一大早，他們要表演的消息就傳了出去，很快，村里人蜂擁而來，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庭院的中心“舞臺”。很快，便響起薩塔爾先悠揚的旋律，一位老人唱出一句序曲：“你用泥土造出了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你的一口氣是尊貴祖先的生命之源……”唱罷序曲，達普、艾捷克、彈布爾、熱瓦甫、都它爾等樂器在三代藝人的手下與歌喉共鳴，發(fā)出高亢激昂，猶如潮水一般的聲響。最震撼的是達普，它的鼓點似駿馬奔騰，似乎雕花的屋檐在顫動，鋪在大炕上的花氈在起伏。達普被敲出的鼓聲在木卡姆演奏中極為重要，幾乎是無鼓不歌，鼓變樂變。如果把木卡姆比作一駕馬車的話，那么達甫手就是揮鞭策馬的車夫。后來的歌聲變得舒展自如，猶如眼前呈現(xiàn)出了一潭幽靜的湖水。旁邊一人一邊聽一邊講歌詞：“那匹馬兒我騎過，嚼子怎么不見了？媚眼向我瞟又瞟，心里火苗點著了……”“我將窗扇兒打開，是想讓風兒吹進來；彈起都它爾唱起歌，是想向你把心兒表白……”原來歌聲從高昂處順水而下，緩緩透出了愛情的味道。我們聽了一個上午，才知道那些演唱只是魯克沁木卡姆的兩個片段“恰爾尕木卡姆”和“潘吉尕木卡姆”，如果把全部套曲演奏一遍，至少要一天一夜的時間。那次表演到了最后同樣蕩氣回腸，突然一聲高音，演唱戛然而止。余音繞梁，不愿離去的人們只得用賣力的掌聲表達對魯克沁木卡姆美好明天的祝福。

如今，與木卡姆一樣，魯克沁的彩門亦揚名于世。一次問魯克沁的朋友，魯克沁人為什么喜歡彩門，其由來是什么？他說這個你得去魯克沁親自體驗一下，才能知道答案。他那么一說，我便在心里存了一個念想，如果有機會去魯克沁，一定要多問問彩門的事情。

后來終于有機會去了魯克沁，每到一戶人家，遠遠地便被顏色濃烈的彩門吸引，乃至到了跟前，那彩門雖然緊閉，卻讓人覺得親切。于是便明白了朋友的那番話：如果只是結(jié)實厚重的大門，會給人冷冰冰的感覺，而魯克沁人在大門上濃墨重彩地做文章，則給人一種熱情，覺得門是打開的，在歡迎你進入。這就是彩門的意義所在，朋友在先前賣了個關(guān)子，倒讓我有了難得的體驗。

就在我們對彩門議論不休，左瞧右看時，旁邊的一位老人說了一句話：彩門在里面是鎖家的，在外面是讓人看的。他的話再次印證了彩門的意義。

細看彩門，基本是大紅大綠的繪畫，這就是新疆有名的“農(nóng)民畫”，作畫者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往往從田間回來放下坎土曼，就拿起畫筆在葡萄架下開始畫畫。因為心無旁騖，往往產(chǎn)生讓人驚訝和意想不到的東西。譬如畫中以花卉、植物和對稱圖案為多，左右兩肩門整齊對應，極富感染力。

與彩門連接在一起的，是由土坯壘成的土墻，因為歷經(jīng)歲月，多有斑駁枯黃之色。這樣的土墻與彩門搭配在一起，讓彩門顯得更加唯美。就像一個一臉嚴肅的人，突然對你一笑，你將為之心動。

一戶人家熱情地邀我們進去，主人推開彩門時，陽光反射出一片光芒，讓人疑惑有什么從彩門上飄飛了起來。彩門是往里開的，等到完全推開，便被裹進了門洞的陰影里，但色彩仍是那樣鮮艷，讓人不由得在心里又是一嘆。

進入院子后，主人便將彩門及時關(guān)上。我忍不住好奇，回頭去看彩門的背面，沒超出我的想象，背面只做過簡單的處理，不見任何修飾和圖畫。如此這般，彩門的名堂便都在外面，都是為了給別人看的。

大家喝茶閑聊，話題自然又說到了彩門。在魯克沁有一人，起院蓋房后卻不做彩門，別人問他原因，他說他看中的樹還沒有長好，他要等幾年。幾年后的一天，那棵樹突然被人偷偷砍倒拉走，他看著樹樁嘆息幾聲，默默地回了家。

鎮(zhèn)上人都勸他另選木頭趕緊把彩門做了，沒有彩門的家，就好像一頭牛沒有犄角，一匹馬沒有尾巴。但他卻一定要用好木頭做彩門，于是他去找理想的大樹，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

有人笑話他說，最好的樹都已經(jīng)變成了木頭，最好的木頭都在巴扎上，你只要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木頭沒有腳也會跟你走。他聽不進別人的話，仍然去找他想要的樹。

后來，他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鎮(zhèn)上人勸他妻子做個彩門，把空空的門洞堵上，其他人家都有彩門，唯獨她家沒有彩門，像走丟的羊一樣讓人不忍直視。但他妻子卻像他一樣固執(zhí)，她說丈夫出門去是為了彩門，回來也一定是為了彩門。如果我把彩門做了，就斷了他的奔頭，到時候他就不回來了。沒有人再勸她，她家的院墻一直只有一個門洞。

通常情況下，門只起到閉戶作用，但在這件事中，卻變成了人的精神，門便不再是絢麗多彩的器物，而是人的精神的支撐。如此這般，人的精神不鐵樹開花，鳳凰涅槃，那門又怎能輕易安上？

另有一事，亦讓人感嘆。有一人安裝彩門的當天，向別人要了一只小狗，那小狗一天天長大，總是喜歡臥在彩門下，有時候望著門外走動的人群，像是在看熱鬧，有時候卻什么也不看，只是臥在那兒一動不動。主人要關(guān)門了，喚它一聲，它才進入院內(nèi)。

一天深夜有人來偷東西，那狗在院中大叫，主人披衣出來，偷盜者不敢造次，便悄悄溜走。過了幾天，那偷盜者從那戶人家門前經(jīng)過，那狗一躍撲過去咬住他的褲腳，要把他扯到主人跟前去。偷盜者大驚，心想那狗了不得，自己在前幾天的那個深夜雖然沒有露面，卻已經(jīng)被它盯上。他強詞奪理，讓那狗的主人賠他的衣服，主人已意識到狗的反應有所指，但耽于并沒有丟失什么，便借狗向那偷盜者敲警鐘：太陽底下沒有能藏住影子的人，做虧心事的人，遲早會遭到報應。說完，把狗攔在了一邊。偷盜者理虧心虛，便迅速離去。那狗朝著他的背影狂嗥，直至那人不見了，它還臥在彩門下叫著。

幾年后，那只狗突然患病，主人為它問醫(yī)尋藥，終不見它有好轉(zhuǎn)。幾天后的一個早上，眼見它不行了，但它卻扭頭張望彩門，嘴里發(fā)出急切的叫聲。主人明白它的意思，便把它抱到彩門下，它眼中流露出滿足的神情，亦不再發(fā)出叫聲。最后，它死在了彩門下。在這件事中，狗是主角，但總讓人覺得彩門是一道光芒，高高在上，讓一只狗看到了玄機，然后像是聽到了命令一樣奔突。

聽了這些與彩門有關(guān)的事情，扭頭看一眼彩門，心便沉了。這世間越是美麗的事物，有時卻越是蘊含著苦痛，只不過被其美麗的外表遮蔽了而已。

后來在魯克沁，聽到了那戶人家的事。一天早上，那人的妻子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幾根木頭，她斷定那木頭來自丈夫曾經(jīng)中意的那棵樹，是偷砍了那棵樹的人不忍心見她家變故，便將木頭悄悄放在了她家門口。

此事讓人欣慰，問那男人是否回家，卻無一人知道。

雪 書

蒙古族把白色視為吉祥，每年下第一場雪時，居住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蒙古族人，像是聽到了某種召喚，會騎馬走向朋友的氈房。他們要去做一件事，其蒙古語叫“查斯納毛來”，翻譯成漢語是“在初雪中下一封雪書”。

此雪書是一種游戲，專下給朋友。他們騎馬到了離朋友氈房不遠的地方，便下馬將馬拴好，把手里的馬鞭子掛在拴馬樁上，然后叫一聲朋友的名字，接著又報上自己的名字，等朋友出來，一起進入氈房。作為朋友，因為在一年中各自忙于放牧，也難得見上幾面，只有第一場雪落下，他們才會說“到了該把見朋友的事情辦一下的時候了”，然后便騎馬走向朋友的氈房。進入朋友的氈房后，來客和主人會首先一起道賀瑞雪，說：“天上的雪，終于到地上來了；你和我的一個好日子，也終于要開始了?！比缓笾魅硕藖砟滩?，來客坐下慢慢喝。在喝奶茶的間隙，來客會問主人，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你的羊好嗎，馬好嗎，牧場好嗎？主人逐一回答后，也會問客人，你的妻子好嗎，孩子好嗎，氈房好嗎？

這看似熱情的問候，卻暗藏玄機，主人和客人在此時雖然都面帶微笑，卻都小心翼翼地盯著對方。為何如此緊張？因為這個時候是客人給主人下“雪書”的關(guān)鍵時刻，客人要想辦法迷惑主人，趁他不注意把“雪書”藏在他家中。而主人早已知道客人的意圖，便緊緊盯著他，看他會把“雪書”放在何處。有一人抓不住讓主人分散注意力的機會，便對主人說，你今天的奶茶沒有去年的好喝，你作為朋友的心還在嗎？朋友知道他的目的何在，便說你今天喝的奶茶，是用去年用過的那個壺燒的，用的茶葉和奶子，也和去年一模一樣，恐怕是你作為朋友的嘴，已不是去年的嘴了。那人無法達到目的，便又說，我已經(jīng)喝得碗都見了底，你作為朋友的眼睛，難道看不見嗎？主人便趕緊起身給他倒奶茶，他趁主人不注意，把一個紙條塞進了褥子下，那紙條就是人們所說的“雪書”。主人用眼睛的余光看見了他的動作，卻裝作鎮(zhèn)定，心想你一出門，我就從褥子下面拿出你放的“雪書”，然后追出門，讓你上不了馬背，老老實實認輸。

此乃下“雪書”的必然環(huán)節(jié)，無論主客之間如何較量，客人在最后一定會把“雪書”藏在隱蔽的地方，起身出門時暗示主人，他已將“雪書”藏好，你們好好去找吧，然后便沖出門騎上馬往回跑。主人馬上發(fā)動全家人尋找“雪書”，找到后便騎馬去追那人。如果追上了那人，那人就得認輸；如果追不上那人，認輸?shù)谋阒缓檬撬］斄说囊环?，必須按照“雪書”上的要求，準備一次宴請，至于宴請時間和所需物品，“雪書”上會寫得清清楚楚。那樣賭來的一次宴請，才算是共慶瑞雪。無論是贏家還是輸家，都會在酒足飯飽后手拉手走出院子，在雪地上踩下深深的腳印，以示來年雨水充足，牛羊肥壯。

上面所說的那位來客，在當時只是假裝把“雪書”放進了褥子下，吸引朋友把注意力投在褥子上，然后悄悄把真正的那份“雪書”壓在茶碗底下，便起身告辭。朋友等他一出門便掀開褥子，只看見一個空白的紙片，才驚呼上當了。他們一家人翻遍氈房中的角落，都沒有找到那人藏下的“雪書”，直到后來收拾茶碗時，才發(fā)現(xiàn)“雪書”就在碗底下。而那人早已騎馬不見了影子，他們一家無奈一笑，遂準備宴請的事情。

有一年，兩人將下“雪書”進行到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一人去追下“雪書”的那人時，那人一個趔趄摔倒，將追他的那人也帶倒在地上。兩人爬起后表情怪異，憋了好一會兒想說什么，但最終卻什么也說不出。最后，兩人都覺得那天太怪異，似乎要發(fā)生不祥的事情。

那一年果然發(fā)生了怪事，本來是酷熱的6月，卻一夜間下了一場大雪。人們感嘆，他們的遭遇，便是所謂的六月飛雪了。因為心悸，人們便都不走動，似乎外面堆積的不是雪，而是刀子。

很快，便在天鵝湖邊發(fā)生了讓人驚駭?shù)氖虑?。一匹小馬被凍死，躺在草地上，引得眾馬一陣哀鳴。一匹馬用頭推它，它像一塊石頭一樣滾來滾去。那匹馬發(fā)現(xiàn)它不能再活過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嘶鳴。

巴音布魯克大草原是馬的故鄉(xiāng)，但凡有草的地方，便都有馬，它們自由奔跑，如有人走近，它們會與人對望，人們從它們的目光中看不出什么，但也許它們卻從人身上看明白了什么。

巴音布魯克大草原有一座山被稱為“狼山”。每當狼群在草原上活動，頭狼便站在山岡上指揮狼群，讓它們或攻擊牦牛，或劫掠羊群，從來都不會落空。狼對天氣變化很敏感，所以狼群在那場雪下起之前便遷徙去了別處，只有一只母狼因為小狼崽太多，被困在了草原上。它用嘴叼著小狼崽，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后，又回來轉(zhuǎn)移下一只。雪很厚，它每走一段便要停一會兒。人們知道狼的肚子易受涼，如果長時間與積雪接觸，它們會受不了，所以這只母狼才要不斷地停頓。它這樣做，實際上一反狼的常態(tài)，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野里。沒辦法，它為了小狼崽便只能這樣做，哪怕有人對它開槍，它也只能一趟趟來回跑。幾趟過后，它終于把所有小狼崽都轉(zhuǎn)移了過去。雪地上留下一串狼的爪印，頗為引人注目。

有兩人目睹了馬和母狼的舉動，其中一人對另一人下了“雪書”，那人輸了，打開“雪書”后看見上面寫著：“這場雪雖然來得太早，但卻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我對你下這個雪書，如果你輸了，就去把那只小馬埋了。”那人去埋那匹小馬，卻看到讓他驚訝的一幕：一匹大馬把那只小馬推到一個凹坑中，用蹄子不停地刨土埋它。周圍的人們遂明白，那匹馬是一匹母馬，被凍死的小馬是它所生，它要把小馬埋葬。有人想過去幫忙，但被眾人攔住了，就讓母馬把小馬埋掉吧，它給小馬的生命已經(jīng)終結(jié)，現(xiàn)在就讓它把小馬送入另一個世界。那匹馬的舉動，把動物的生命傳奇推到了極致。

當晚，有馬的鳴叫聲傳來，比平時低緩、從容和溫柔了很多。那一晚，巴音布魯克草原上沒有風，星星格外明亮。

第二天，那兩人見面，都說昨天的那一封“雪書”，誰也沒贏，誰也沒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