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讀者心目中熟悉的王安憶，從她筆端流泌而出的是綿密不絕的生活之流，正是它們構成了生命的底色。

在2020年推出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之后不到兩年，王安憶以其旺盛豐沛的創造力，又完成了《五湖四海》。王安憶的作品不趕時髦不追潮流，罕有將熱點新聞熱門話題直接納入小說文本。和單純聚焦當代社會生活、但視野狹隘的書寫不同，它們通常截取較長的時間段來展示生活的波瀾起伏，為讀者提供一個宏大壯闊的視野。《一把刀，千個字》雖然著力描寫主人公陳誠在紐約的生活境遇，但由于將他父母輩傳奇式的生活經歷作為小說的前史，因而串起了上世紀中葉到新世紀初中國大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的軌跡，將小人物的命運在史詩性的背景中加以描摹。稍前問世的《考工記》也是如此，它以主人公陳書玉窮蹇困頓的一生展示了半個世紀的滄桑變遷。在《五湖四海》這部新作中，人們稍讀數行便會覺得還是那個熟悉的王安憶再次在字里行間顯形露臉。只不過這次她調整了焦距，將張建設、修國妹這對夫婦的奮斗史安置在70年代末葉迄今近四十年的時空框架中，與以往作品相比，更加貼近當代社會生活。

在40余年的創作歷程中，王安憶眾多的作品筆法雖多姿多彩，但展示出某種共通的鮮明特性：對于平平淡淡日常生活細節的迷戀，尤其對于居所、菜肴、衣著等物質層面的元素及其相勾連的人物的言談做派，她表現出比其他作家更為濃厚的興趣。《天香》最典型地體現她的這一寫作癖好：江南刺繡工藝“天香園繡”的流變與申家的盛衰密不可分地交織為一體。在《五湖四海》中，張建設、修國妹這對男女的命運無疑是情節的主軸，但水面上行駛的船見證了男女主人公生活中的風風雨雨，成為他們悲歡苦樂的物質載體。他們倆從相識到成婚，沒有多少浪漫的情愫與霓彩，純然是搭伙過日子的方式，隨后便是養家糊口、生兒育女等瑣事。張建設堪稱是時代的弄潮兒，他頭腦靈敏，抓住機遇，事業由小變大，步步發達，家境日趨殷實富裕。值得注意的是，王安憶并沒有將這對夫婦置于封閉的空間內，而是將他們倆周邊的兄弟姐妹等家人的命運起伏也一并描出，構成了一幅世俗生活的群像圖。因而這部作品的情節并不是直線推進，而是以張、修夫婦為中心，呈圓弧形一圈圈向外展衍。

《五湖四海》全篇雖以展示日常生活見長，但從頭到尾并不全是波瀾不驚的細節鋪陳。當修國妹得知丈夫背著她為弟弟的親家和妹妹買房后，頗為不快，心中泛起了種種猜疑。這本是營造戲劇性沖突的絕好契機，但王安憶沒有落入窠臼，而是留下了大片空白，供讀者回味揣想。作品后半部寫得最動人的莫過于女主人公修國妹的精神煩惱，她衣食無憂，但卻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失落與空虛。四周圍暗潮涌動，她無力控制，只能無奈認命：最后一場突發事故給張建設風頭正健的生命嘎然間打上了休止符。

這便是讀者心目中熟悉的王安憶，從她筆端流泌而出的是綿密不絕的生活之流，其間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林林總總貌似不起眼、瑣細無比的衣食住行占據了畫面的中心，蔚為大觀，但也正是它們構成了生命的底色。將這些貌似尋常的細節娓娓道來，看似容易，但作家得付出巨大的心血。這可視為王安憶創作風格最引人矚目的特性，充分展露了其內在情性。18世紀法國博物學家布封在談到作品如何能流芳百世時認為，“唯有寫得好的作品方可傳至后世。淵博的知識、奇特的事實和新穎的發現，它們均不能確保它的永恒……它們皆是人的身外之物，風格才是人，風格不會消失，不能轉讓，也不會變質。”這種風格特征正是王安憶作品生命力之所在。

不難想象，和先前寫作其他作品時相仿，王安憶在創作《五湖四海》時有如拼圖樣全神貫注。字里行間浮現出來的細節看似隨意，實則經過了她的精心布局，構綴成了一幅細致周全的浮世俗，散溢出洶涌的生活之流的氤氳，遠望氣象萬千。而她爽利簡潔的語句，帶著明清小說的流風余韻，很少有帶翻譯腔的西化長句，但同樣臻于綿密周致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