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北流》這樣一部文本內(nèi)容過于豐富的作品而言，從標題進入或許是一條較為切實的理解路徑。從《降落傘》《織字》《織字九卷》《繁頌》《簡繁志》《北流注》再到《北流》，小說的題名不斷變化，內(nèi)里所蘊含的東西也在逐漸變得厚實和明晰。對結(jié)構和語言的側(cè)重最終轉(zhuǎn)向內(nèi)容自身，說明性的后綴也被悉數(shù)拋棄，極大拓展了小說標題可供闡釋的空間。

“北流”作名詞解，既可指林白的故鄉(xiāng)廣西省北流市，也可指流經(jīng)林白故鄉(xiāng)的北流河；作動詞解，既是指北流河由南向北的流向，也是指人的流動，從西南邊地一路北上。無論名詞還是動詞、地名還是行為，背后都隱含著“邊緣—中心”這組對立關系，隱藏有一條由西南邊陲向中央腹地的行進路線。小說敘事所圍繞的關鍵核心，正是作為原點的遙遠的故鄉(xiāng)，人們出生在這里，或逃離，或回歸，或永駐，不論生命軌跡如何曲折宛轉(zhuǎn)，身上總帶有不可磨滅的故鄉(xiāng)印記。

從這一點出發(fā)，我一度認為，如果這本書的讀者不是當?shù)厝耍敲撮喿x效果必然要打個折扣，因為故鄉(xiāng)并非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由若干具體細微的意象構成，這些意象一定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只在小范圍的人群里流通和生效，引發(fā)某些劑量十足的集體記憶，因而也具有某種私密性。《北流》就是這樣一部私密的文本，它涉及了太多的個人經(jīng)驗，只對自己的身體和記憶完全敞開，外人輕易無法進入。那些豐富奇異的動植物，被時間無情侵蝕的地標建筑，或喧囂或冷寂的生活環(huán)境，對它們的描述越是詳盡，小說的私密氣質(zhì)就越發(fā)強烈。小說文本中四處散落著對當?shù)刂参锊粎捚錈┑牧信e、介紹和精準描述，無數(shù)草木聚集如詩行，這種對植物的認知和掌握，本質(zhì)上是作者在對記憶做具象化的工作，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自我的認知和掌握。

林白是南人，我是北人，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并不完全相同，所以細讀《北流》對我來說是門檻頗高的一件事。但相通點也是有的，那就是人生軌跡都是從邊緣（西南、西北）向中心移動。因此《北流》除私人化的地域經(jīng)驗外，還提供了一種更為普遍的共同經(jīng)驗，屬于一切離家之人，或者換種說法，屬于一切從邊緣走向中央的人。邊緣通常也意味著原始和落后，從邊緣向中央，也就是從低向高、從落后向先進。因此當我們經(jīng)受過城市或曰“中心”的洗禮，再回過頭去凝望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在我們眼中就總顯得破碎而荒蕪。在《北流》中，李躍豆對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是疏遠生疑的，如果不是以參加“作家返鄉(xiāng)”活動作為契機，斷然不會隨便產(chǎn)生回鄉(xiāng)的念頭。當主人公回望故鄉(xiāng)時，所談及的記憶都是碎片化、片段式的，其中固然有溫馨美好的部分，但更多的是籠罩在氤氳迷霧中，如同鏡花水月一般，在伸手打撈時搖晃如漣漪。她對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和情感也因此格外復雜，談不上單純的愛或恨，而是處在不斷的追認中。

除去紛繁林立的意象，《北流》最為突出的，就是它對方言的使用。和對意象的捕捉與體認一樣，林白嘗試用極度準確的字詞去描述方言，這同樣是一個自我認知和掌握的過程。《北流》在文本中采用了大量的粵語方言詞匯，這其中同樣蘊含著一種邊緣和中心的對立，這種語言上的對立古來有之，歷朝歷代“雅言”“官話”的存在即是這種等級關系的體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極度發(fā)達、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大眾當作茶余笑料的今天，方言普遍成為被嘲笑和取樂的對象，在各類社交媒體平臺中承擔著“搞笑”“土味”的角色功能，只有粵語相對例外。這種等級關系在《北流》中也完全成立，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或廣東粵語（而非北流當?shù)氐耐琳Z），在北流人心目中是自帶權威的，令童年的李躍豆及其伙伴心向往之，它足夠賦予掌握者額外的威嚴，無論他本人原先有多么普通甚至落魄。普通話和方言的交叉使用及其暗中較量貫穿了整部小說，因此《北流》首先是一本語言之書，語言從四面八方包裹了讀者，如潮水般將讀者吞沒。

有一種說法是，沒有方言的人也就沒有鄉(xiāng)愁。這么說固然有些夸張，但多少也可佐證方言的重要性。近些年方言寫作特別是南方方言寫作異軍突起，滬語、粵語、閩南語，共同交織出一幅南方風物的奇異景觀。當然，寫作者對于方言的依賴是不分東西南北的，對于熟練掌握方言的寫作者而言，使用方言無疑要比普通話更為舒展。當寫作者不再掩飾和抗拒對于方言的使用和依賴，試圖突破普通話對文本的壟斷、用方言敘事加以取代時，也就意味著原先被摒棄和遮蔽的邊緣奪得了敘事主導權，寫作者對邊緣的態(tài)度也由抵抗、逃離轉(zhuǎn)向重新肯定與融入，因此《李躍豆詞典》和《織字》的出現(xiàn)也就非常好理解了。可以說，《北流》的魅力大部分都來自于它所采用的語言，來自于那些遙遠、陌生、奇異的語詞，林白對它們做了考古和重組的搶救性工作，讓它們以更為活躍清晰的面目出現(xiàn)。

林白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因為沒有野心，《北流》便沒有淪為自己野心的工具，何其慶幸。”對故鄉(xiāng)人事的關注，對第一人稱的使用，對意象和方言的抓取以及投射其中的自我追認，使得《北流》注定不是一部以追求宏大敘事為目的的一般作品。通讀整部小說，會發(fā)現(xiàn)其中也涉及了眾多重要的歷史事件，沒有完全回避對宏大敘事的正面記述，但林白對歷史的處理方式并不只局限于這一種，大部分敘事都多少帶有一點實驗色彩。歷史不過是必要的背景板，她要記敘的只是故鄉(xiāng)風景的變換更迭，是自己和身邊人的行行停停而已。這部厚重的、近60萬字的長篇，其寫作手法卻是反長篇的，林白借助中國古代文體中的“注”“疏”“箋”等形式，賦予了小說一個非常牢固整飭的結(jié)構，但它內(nèi)在的敘事卻是松散的，這種松散的根源在于作者的寫作意圖，敘事重心始終都在北流人的人生動蕩上。為達成這種敘事目的，小說大部分章節(jié)采用的都是主人公李躍豆的視角，一個從小到大都不合群的局外人，其視角天然帶有某種審視性和私密性，無論是兒童李躍豆的懵懂、少女李躍豆的狂熱，還是成人李躍豆的疏離，都清楚地體現(xiàn)出一種對宏大敘事和主流敘事的抵抗。作者所回顧的不是宏觀歷史，而是渺小細微的個人史，其中的起落浮沉都與北流息息相關。或許是考慮到敘事的流暢性，小說在部分章節(jié)脫離了李躍豆的敘述，采用了其他人的視角，但對宏觀敘事依舊有所保留，這一點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同樣得益于敘事視角的邊緣化。是的，不僅是李躍豆本人，幾乎所有的北流人都不甚合群，都有其“遺世獨立”的一面。母親梁遠照和遠素姨婆在應對世事時的獨立與強大，弟弟李米豆如蝸牛般的軟弱、愚鈍和木訥，私奔歸來的澤紅，遠走云南的澤鮮，神神叨叨的陳地理，在大地上四處游蕩的羅世饒，龐天新隱秘的“∞”符號，羅世饒、龐天新和“涎水”間的秘密糾葛，賴詩人對春河鍥而不舍的追逐……各行其是的北流人，讓小說敘事自始至終籠罩著一層迷霧和晃動的光暈，在各自的聲部上共同奏響時間的挽歌。

除此之外，能夠體現(xiàn)小說實驗性質(zhì)的，還有文本中多次插入的筆記和散章。這些對個體經(jīng)驗和夢境的特殊敘述，讀來與歷史敘事毫不相干，如果按照常規(guī)的創(chuàng)作標準進行考量，似乎完全溢出于主線之外，屬于旁生的累贅枝節(jié)，但這些“不相關的名堂”，這些“氣根”和“野草”，卻是支撐全書的重要關節(jié)，是作者尤為珍視的部分，不惜打破敘事節(jié)奏也要“節(jié)外生枝”。“一種永生的天真爛漫。……成群結(jié)隊的灰色水牛迎面行來，水牛背上停著白鷺，白鷺飛向大樹停在樹枝上。”唯有保留它們，小說敘事才能最終形成完美的閉環(huán)，李躍豆對故鄉(xiāng)的感情也才能在反復的糾結(jié)拉扯之后塵埃落定。

總之，《北流》是一部關于故鄉(xiāng)和回憶的“半敘事文本”（林白自語），盡管是以歷史敘事為基底，卻呈現(xiàn)出鮮明而溫和的私人化特性。它如同一條寬廣綿延的河流，粼粼波光下隱藏有無數(shù)歲月的隱秘，并以從容的姿態(tài)面對著讀者和無限的世界。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本人簡介：羅建森，青年評論家，現(xiàn)供職于文藝報社。文章散見于《當代文壇》《媒介批評》《創(chuàng)作評譚》《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