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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2年第11期|丁東亞:推開世界的門(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2年第11期 | 丁東亞  2022年11月24日09:10

    1

    春雨一場接著一場,將湖畔盛開的野花清洗得格外明艷。遠天澄澈,矮山清晰可見。水邊的捕魚小船,此刻被一根繩索牽連,隨波輕晃。我坐在石凳上,視線移落在蘆葦叢間悠閑梳理羽毛的綠翅鴨,迷人的春光不覺招來了睡意。這個明朗的春日,太陽島先是熱鬧了一陣。孩子們步出家門,為完成自然觀察的課外作業,分散在路邊、田壟和湖岸。女孩們偏愛花草,亦不忘一束束采回,分插進花瓶或仿青瓷酒瓶,仿佛只有把春天搬進家中才能更好地自賞;男孩們則帶著惡作劇的心理,將捉到的蜜蜂、蝴蝶與甲蟲封裝在透明的玻璃瓶,待短暫的興致消失,他們即刻又回到電視動畫與游戲世界,再不管它們是否會窒息死去。

    我像往日一樣來到小漁屋,房門上落著鎖。掛在墻上的漁網,破舊不堪,鉛墜銹跡斑斑。我猜想老杜是短暫外出,貼著墻面臨水的窄道走到屋后的簡易雨棚。棚下石桌上的棋局,保持著昨晚的模樣,似在等待我和老杜繼續廝殺。從棋面看,老杜雖已失掉一只車、炮,但雙馬尚在,攻防兼備,反倒使我急于進攻的戰略落于下風。下一步,我會“車三退七”,護佑老將,繼而“炮五進三”逼他退防……反復推算完畢,我篤定十步內便可取勝,讓老杜棄子認輸。

    但不知何故,這日他竟遲遲未歸。

    春夢撩人又惱人,我在夢里歡喜一場,繼而又陷入迷惘。在老杜那張半舊的躺椅上醒來前,我置身一片深水,四周空無一人,天空飛旋著聒噪的鴉群。這樣的景象,我只在母親故鄉的暮色里見過。夏日炎炎,我和弟弟坐在樹蔭下的竹席上,回巢的烏鴉集結在松林間,呀呀亂叫,仿佛在爭相分享彼此一天的見聞,又似在歡送夕光,慶幸又安全度過了一天。弟弟抱著那只小布熊,舉頭看向它們,認真又呆氣。小熊是我母親買給他的。每個假期我們前來,她都會提前選好一件物品,算是對我弟弟的補償。

    “你能聽懂它們叫啥嗎?”我不屑地問道。

    弟弟看看我,涎水從嘴角流下。

    “小傻子!”

    他咧嘴一笑。

    我躺下,不再理他,他的目光重又聚向鴉群。

    夢境如我彼時的處境,漫長的一段時日,我變得異常暴躁和厭世。除了一周兩次的心理治療和深夜去街口的酒吧喝一杯,我將自己關在家中,不愿出門。那段日子,孟媛隔一日前來一次,將日常用品放在客廳,即刻又離開。她難以接受我頹喪的一面,卻從不說出。七年來,我們一如往常,時而像愛人一般親密無間,一起吃飯、旅行、入眠,時而又像仇人一樣視而不見。我知道,這若即若離的關系甚為荒誕,某日她再難忍受,就會像一只遷徙的候鳥飛離,投入另一個可以真正帶給她幸福的人的懷抱。但在此之前,我在G城唯有她可以信任和依賴。

    生日那天,母親打來電話,祝我生日快樂。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淚流滿面。事實上,過了三十歲,我就不再輕易讓人看到我的悲傷,更不在任何人面前哭泣,一如我記事那年的母親。那時弟弟還在她腹中,尚未出生,母親像個脾氣暴躁的小女人,不分晝夜和地點與我父親吵鬧,整日哭哭啼啼。一個雨水微涼的秋日,父親進山走訪回來,途中發生了意外。母親接到通知趕往醫院,他已停止了呼吸。下葬那天,我和母親身著孝服跟在抬棺人身后,她哭了又哭,我卻無動于衷。到了漁洋山上的半山墳地,抬棺人已大汗淋漓。等到嗩吶高奏完畢,他們再次起身,將棺木放入墳坑,母親回身給了我一巴掌,我才放聲大哭起來。

    作為土家人,父親生前從未享受過如此隆重的禮遇。他穿著新衣,躺進棺木,像童話故事里的國王一般,等待著前來吊祭的四鄰與親朋。他們向他鞠躬送別或痛哭舉哀,我和母親便一一施禮致謝。下葬前一晚,歌師們來了。他們圍著靈堂前置放著杯筷、調羹和菜肴的方桌坐定,邊飲邊唱。我聽著他們的歌聲,不斷將紙錢放進火盆,看著它們化為灰燼。

    晚些時候,我們從山上下來,肇事者一家四口整齊地跪在我家門外。他們垂首啜泣,真誠而悲戚,仿佛逝去的是自己的親人。事實上,那是為了得到我母親的諒解和寬恕。他們家境赤貧,實在難以拿出那筆必須賠付的巨額賠償款。我立在他們面前,從衣兜里拿出大白兔奶糖,想要分給跪在地上的小姐姐,母親一把將我拽進了屋。

    后來,母親披著那件條紋針織衫來到我的房間,我正抱著一朵坐在床沿發呆。她不許我去門外,我只能和貓一起待在房間。

    “一朵該洗澡了。”陪我坐了一會兒,母親說道。

    一朵仰面看著她,像是聽懂一般,叫了一聲。

    母親伸手撫摸一朵的頭顱,我看到她雙眼紅腫。

    “媽媽,爸爸是去了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嗎?嘎嘎說,他會一直陪著我們,只是我們看不見他。”

    “嗯。”

    “那爸爸不就成了透明人了?”

    “嗯。”

    “媽媽,他們為啥要跪在我們家門前啊?”

    “他們想跪就跪吧。”

    “媽媽,你是不是又哭了?”

    “以后不會了。”母親決然說道,“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似乎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再沒見過她落淚。

    或是信號緣故,電話接通后只有雜音。我掛斷后撥回,母親沙啞的聲音才從話筒里傳出。像往常一樣,她詢問了我的工作與生活近況,告訴我嘎嘎的健忘癥越發嚴重,時常想不起她是誰,會盯著她看上許久,一遍遍問她怎么在自己家中。嘎嘎一生勤勞質樸,與世無爭,但命運悲苦,育養的三個孩子,除了我母親,沒有一個活過天命之年。小舅將自己吊死在后山黃葛樹上的那年夏天,二舅也因病故去。

    “現在倒是好了,她再也不用傷心了。”母親說道,像是如釋重負。

    母親三十八年的街道辦事員生涯結束,如今她已賣掉縣城的房子,搬去鄉下與嘎嘎同住,再不用為鄰里糾紛操勞,日常是照看嘎嘎,以及山下的那塊薄田。

    從鹿角巷搬來前,太陽島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這也是我之所以搬來的初衷。不必再與人照面寒暄,亦不必在意他們投來的目光是惑是善,或是否充滿敵意。在G城生活了十四年,我像個浪蕩子,肉身疲于奔忙,心靈卻從未獲得歸屬。那些日子,弟弟像個游魂,在我夢境中來了又去,我時常夜里喊叫著醒來。孟媛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我斷然拒絕,她就搬回與父母同住。

    臨湖的那套兩居室租賃的消息,是我在網絡平臺上找到的。接聽電話的姑娘果斷干練,我甫一表露出意愿,她即刻開車前來。一路上,她滔滔不絕,像極了一個與我無話不說失聯多年的異性朋友。她們盡管都無傲人的容貌,卻落落大方、敏感善良,無疑是理想的賢妻良伴的人選。

    車子進了村,在路旁一側停下,我們下車,并肩走向那棟四層小樓,房主人迎面而來。

    出租房在頂層,平日風大雨鬧,但視野開闊。從窗口望出去,湖面一覽無余;樓頂的露臺花園,出門登階即到。在我到來前,那是鄔青蓮和念蕓的秘密樂園。花園里的盆栽綠植與花草,品種繁多,木架上爬滿的藤條,眼下已枝開葉茂。閑來無事,我就在木藤下的長椅上呆坐遠望或遐想,人間歡喜悲苦仿佛都已與我無關。

    合同簽下的當晚,我便開始收拾衣物。出發前,我把用以治療焦慮癥的藥片倒進馬桶,沖掉,希望自己可以在這方陌生世界里盡快康復。幼兒園的事務,如今由孟媛管理,我無須擔心。對待那些天真又淘氣的孩子和受了委屈的幼師,她的耐心遠勝于我。至于那張留在客廳茶幾上的字條,我相信她會第一時間看到。也許她會難過一陣,氣惱地將字條撕得粉碎,但即刻又會原諒我的脆弱,像往日一樣把我留下的臟衣褲丟進洗衣機清洗、晾曬,將房間打掃得干凈亮堂,出門時又變得開開心心。

    孟媛是個好女人,小巧漂亮,隱忍倔強。我們相識,純屬偶然。倘若不是那日清姐的婆婆突然中風倒地,拜托我將她女兒送去舞蹈學校,我與孟媛或許此生也不會見到。我們提前一刻到達時,孟媛正在教室里練習舞蹈。我推開玻璃門,和她搭話,她停下,關掉音樂看著我,笑顏可人。在太陽島平靜度過的四十六天里,我每天都會想念她。孟媛的身影甫一出現,我就想起她舞動時靈動柔軟的身姿。然而,多日來,我們誰也沒有聯系過對方。

    事實上,一年前我已登門去見過孟媛的父母:一對恩愛的夫妻,待人彬彬有禮,對我更是親如己出。后來,每次我去看望他們,他們都會探問我們何時結婚,希望盡快抱上外孫。我不敢告訴他們,那正是我恐懼的唯一根源。

    念蕓敲響房門時,我正在閱讀那本《兒童心理學手冊》。敲門四聲的方式,是我教她的,也是我們的秘密。時近七歲,念蕓還不會說話,鄔青蓮帶她多次去往醫院,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她聽覺正常,舌苔與喉腔無恙,醫生們診斷不出究竟是何病癥。眼下,太陽島的淘氣男孩見到她,就喊她小啞巴。甚至他們還將童謠編續,懷著單純的惡意當面唱給她:

    啞巴的頭,像皮球,一踢踢到黃鶴樓。黃鶴樓,冇得燈,一踢踢到粑粑坑。

    粑粑坑里粑粑多,小啞巴餓了不會說。不說話,張嘴巴,吃一塊粑粑就長大。

    念蕓氣惱,撿起小石塊扔向他們,他們就躲開,之后再高聲唱上一遍。

    為念蕓輔導功課是我主動提出的。她乖巧懂事,面孔俏秀,笑起時,嘴角的小酒窩更是迷人,猶似照片里兒時的孟媛。每每她看著我,那雙清亮的眼睛都會讓我心生疼意。時而做完作業,她便拉著我去樓上的露臺花園,讓我陪她玩五子棋游戲,或是與她一起剪彩紙。剪裁完成的彩紙,芭蕾舞演員與小雪花是念蕓的最愛。我把紙雪花從高處撒下,她將指間的芭蕾舞演員左右扭動,我們仿佛就在各自的構想里完成了一幕舞劇。累了,我就為她講故事,像從前對待我那個智力發育遲緩的弟弟一樣。

    這日的故事引子來自前一晚的夢,夢境奇詭美妙。那條碩大的金尾鯉魚在寬闊的湖面躍出潛入,似在練習飛升的本領。漁民們舉著火把涌向湖岸,歡呼雀躍,幾個膽大的漁民劃船向它追去。待他們靠近,金尾鯉魚潛入水底,消失不見。片刻,它從水下再次沖出,在半空翻身懸停。待船上的漁民拿出漁網,金尾鯉魚擺動魚尾,緩緩向上游動,魚鱗一片片脫落下來。魚鱗落在水上,變成了一朵朵金色的蓮花。

    “后來呢?”念蕓打手勢問,“它游到天上去了嗎?”

    “對啊,它游到云里,就駕云飛上天了。”

    念蕓覺得無趣,纏鬧我再講一個。我記起《錄異記》里唐朝書生崔道紀的故事:進京考中進士回來途中,他喝下金鱗鯉魚湯,暴病身亡。

    2

    時逢周末,黎家飯館熱鬧異常,食客多是年輕情侶。他們青澀蓬勃,甜蜜親昵,毫不羞澀。飽餐完畢,他們便結對去湖邊散步,賞花看景,或回到酒店房間,共享二人之歡。在青少年時代,我也曾像他們一樣瘋狂去愛,但從未偷食過禁果。我會深夜躲在宿舍被窩里給喜歡的女孩寫信,信誓旦旦,逃課去山上為她們其中的一個采摘野莓果;被另一個拒絕后大哭一場,不吃不喝;我用半年攢下的積蓄買下一件短裙,送給同桌,又被她原封不動拿回商場退掉……我那時空虛多情,渴望愛情,卻不懂得愛要久恒。

    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悟出愛情的真諦,只是不再莽撞行事。與孟媛交往時,我每次懷抱鮮花去見她,都會忐忑不安。路人們關注的眼神,讓我不時想起母親。弟弟五歲那年,她再不肯帶他上街,小城人投向弟弟的審視目光,仿佛一道道砍落的刀影,讓她難以承受。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弟弟的食量每年都在增加,像個饑餓的小獸,從不拒絕任何可以下肚的食物。飯菜是淡是咸是辣是甜,他都毫不在意,盡情咀嚼吞咽。母親一次擔心他吃壞肚子,勸說無用,上前將他的碗筷搶下,弟弟立即喊叫起來。母親發狠堅持,他便狠狠地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血液溢出,沿著他白凈的皮膚滴下,母親即刻認輸投降,將碗筷歸還。

    弟弟被嘎嘎帶回鄉下前,一直由保姆照看。她們盡職盡責,每一個都像我母親一樣對他百依百順,最后卻又一一潰敗而去。我弟弟那時每天都會把屎尿拉在褲管里。她們稍不留意,需要對付的就不僅僅是一個渾身臟臭的小孩,還有滿地的污穢。盡管她們會耐著性子為他清理、換洗,不厭其煩地教他如何把褲子脫下,但都毫無成效。母親偶爾怒不可遏,施以體罰,將他關進衛生間半日,他依然不可能有任何長進或改變。后來保姆再難請回,母親開始動手教訓,巴掌或掃把重重地落在我弟弟的頭上、臉上或屁股上,他就放聲哭號。

    ——狗日的,曉得你給老子種下這么個東西,老子才不要。

    ——狗日的,你逍遙了,還把這個小狗日的傻貨留給我……

    母親打一下,就罵我父親一句,仿佛只有那樣,她才能徹底泄恨。但弟弟除了哭叫,從不知道求饒。

    嘎嘎就是那時前來將我弟弟帶走的。從此,我們只有節假日才能見到弟弟。

    飯菜這天是老板娘送來的。阿秀不在。一早她梳洗打扮,去了火車站,去接前來G城看她的對象。

    阿秀來自豫東平原的一個小村莊,面相樸實,性情直爽憨厚。店里不忙時,她就立在前臺外,與老板娘說話,聲音洪亮,絲毫不避食客。她長大的那片土地,五月麥浪滾滾,人們看著收割機收下麥子,心里滿是歡喜;冬天寒風吹徹,萬物枯敗,只有麥田綠意盎然。阿秀說她從來不愛故鄉,但一生都不會離開。老板娘疑惑,她即刻道出答案:“俺所有哩親人都在那里啊。”

    我來的次數多了,阿秀有時便與我攀談。

    一晚,大雨傾盆,店里客人只有我一個,她就走來,在我對面坐下。

    “大哥,俺這會兒不忙,咱倆拉拉呱唄?”

    我看著她,淡然一笑。

    “大哥,平時你都是一個人來,沒成家?”她又問道。

    “嗯。”

    “大哥,俺看你年齡也不算小了,咋還不成家呀?”

    我不知如何應答。

    “有對象沒?”

    “嗯。”

    “干啥哩?長嘞漂亮不?”

    “老師。”

    “老師好,工資高,又穩定。”

    我把筷子放下,正身,點了一支煙。

    “大哥,俺媽讓俺出門別多話,說話多人家煩。我覺著吧,俺是話多,可俺不傻呀,多說好話人家能煩個啥?你說是不?”

    “嗯。”我點頭肯定。

    “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是心情不好?俺爹在家心情不好嘞時候,也喜歡喝酒。喝多了,就跟俺娘吵架……”

    “恁爹能跟人家比。”老板娘模仿阿秀,高聲說道。

    “俺可不是拿大哥跟俺爹比,”阿秀回身,說,“俺就是打個比方不是?”

    “那也不能這么比方。”老板娘說。

    “有啥不能比嘞。俺爹也是人。”阿秀不高興了。

    “阿秀,你這樣,人家不曉得么事,還以為你是要毛遂自薦呢。”我把煙灰彈落在煙灰缸,老板娘又說道。

    “你說啥?俺自賤?”阿秀一下站起,“俺可不賤。俺憑本事吃飯,哪里賤?你可別污蔑俺。”

    老板娘大笑不止。

    我為阿秀解釋,她又歡喜起來。

    “大哥,俺可不是那啥自薦。俺在老家可是說好對象了。再說了,你長嘞這么白凈,看著又有文化,俺有自知之明,可高攀不起。俺對象吧,是沒你白,不過長嘞也耐看。俺對象他爹是木匠,手工活做嘞可好。現在俺們那兒生活好了,結婚都是買家具,他沒活兒干,就去蘇州跟著人家搞裝修,掙嘞比在家里時多多了。俺爹覺著吧,俺對象雖然腿腳不利索,干不了重農活,但家里挺富裕,俺嫁過去也不算委屈。等俺再攢點錢,結了婚就拿彩禮錢一起,在鎮上買個門面。買了門面,俺就開個小店,做點小生意……”

    說起自己和家事,阿秀嘴巴不停,像個蹩腳的說書人。對于村里的人和事,她時而憤憤不平,時而還會為之感慨流淚。

    阿秀也有傷心事,但從不藏在心里。那晚她講起早逝的妹妹,我已微醉,呆坐在飯館的角落里。客人三三兩兩,出出進進,唯有玻璃窗外的陰雨不休不止。晚些時候,阿秀出門回來,手里提著紙錢和蠟燭。她將物什放在前臺,前來為我添水,我們又閑聊起來。

    阿秀說那天是她小妹的祭日。

    “要是俺小妹活到現在,早就上了大學。”阿秀說。

    她埋怨爹媽心狠,不肯為她小妹繼續治病,卻又不恨他們。

    “還不是家里太窮。”阿秀長嘆道。

    阿秀說她的小妹小臉圓嘟嘟,淘氣又膽大,是個開心果。五月麥收時節,她小妹就像她兒時一樣,放學時候和小玩伴們沿著田邊的小溝渠采摘茅針,爬到樹上摘桑葚,秋日去田間尋覓馬泡瓜與皮色淡黃、味道香甜的姑娘果。

    “俺小妹總是把最大最好的果子留著,帶回家分給我和俺弟吃。”

    阿秀說村里的孩子們喜歡結伴,一伙一伙的,像是一個個小團體,但都喜歡跟她的小妹一起。

    “他們去放羊,將羊群趕進旱溝里,就圍著俺小妹坐。”

    他們一起念童謠、玩游戲,或是聽阿秀的小妹唱歌。

    “俺小妹嗓子好,唱歌可好聽。她唱完一個,他們就催她再唱一個。”

    有時他們采來野花,作為贊美的禮物送給阿秀的小妹。她便羞赧一笑,把花束抱在懷里,繼續歌唱。

    “俺小妹病了沒半年,就瘦嘞沒人樣了。你不知道,俺妹以前頭發可好,又黑又密,后來都掉光了。”

    阿秀說冬天的時候,她小妹就戴著一頂粉色針織帽,臉色蒼白如雪。

    “大哥,你說化療咋就恁傷害人呢?”阿秀問我。

    我已深陷在她小妹的故事中。

    “有天早上,俺弟去喊她起床,以為她貪睡,不肯起,就撓她嘞脖子。可是嘞,她一動也不動。俺弟喊我跟俺媽去看嘞時候,她嘴角還是笑著哩,你說咋就沒氣了呢。”

    “俺爹跟俺媽覺著俺小妹是個女孩,這么早死了不說,還花了家里那么多錢,就把她很簡單地埋了。大哥,你說女孩的命就恁‘賤’嗎?這個事,俺到現在也不能原諒俺爹跟俺媽。”

    我想安慰阿秀,告訴她小妹走了是解脫,不用再繼續苦熬。一看她已成了淚人。

    這個春日午后,想到阿秀的小妹,我放下筷子,眼前閃現一幅美好的畫面:她坐在春日的河堤上唱歌,羊群在水邊啃食稗子和青草,她的歌聲有野花的甜蜜,在風中奔跑。河邊的草地上,停落的頑皮灰雀追逐互啄,像年少無知的孩子們一樣快活。他們追著踩單車的郵遞員,也追著田野上的蝴蝶、野兔、卡車與流云……四月的風吹著豫東平原,招來新生,也招來了死亡。

    “俺真是不明白,俺小妹咋就得了白血病呢。每年俺都給俺小妹守夜,給她燒很多很多紙錢。俺怕俺小妹在‘那邊’也生病,沒錢治。”

    阿秀說在夢里,她小妹總是立在門前,一聲不響,看著雨水滴落,聽驚雷轟鳴。

    我沒有告訴她,小妹成為她的夢中人,像我弟弟不斷在我的夢境浮現一樣。他們在夜晚現身,或許早已是閃電的一部分。

    3

    老杜打來電話前,我已洗了澡,在床上躺下。理查德·克萊德曼彈奏的《星空》旋律在房間飄蕩,音符猶似久違的問候,安撫著我煩亂的心緒。音樂輔助睡眠的建議,是心理醫生給出的。孟媛搬走一周后,我就走進了那家“凡心”咨詢所。我閉上眼睛,想要盡快在鋼琴聲中入眠,音樂卻將我再次帶回那個遙遠的夏日。午后熱風陣陣,蟬鳴聒噪,我雙手枕著后腦,想著母親何時帶我回縣城,弟弟已酣然睡去。那時母親帶我去鄉下,照看弟弟就成了我的任務。那個暑假,他抱著新得到的小布熊,與我形影不離,不知道他對我有多么不舍,我對他就有多么厭惡。

    “小傻子,你就是個跟屁蟲。”

    我罵他,他一言不發。

    “小傻子!我拉屎你跟著我干什么?”

    可他什么也聽不懂,像個哨兵一樣,立在廁所門口。

    那個午后,我突發奇想,喚醒弟弟,帶他去了后山的松林里采蘑菇。林間陰涼,時有山風吹來。鳥雀在枝杈間幽鳴,警覺靈動,淺綠鮮嫩的野草雜花點綴著山野。弟弟提著小竹籃,緊跟我身后,等待我把尋到的榛蘑、草蘑、黃色草帽蘑和松樹蘑放進去。他分辨不出植物的區別,不時扯下灌木葉子和小花,一并塞入。約莫兩個時辰,小竹籃已滿滿當當。在嘎公的墓碑前坐下休息了一會兒,我起身把小竹籃從他手中奪過,想要下山跟母親邀功,弟弟大哭起來。

    “哭哭哭,就知道哭。傻子!”

    弟弟繼續放聲哭叫。

    我怕母親聽到尋來,氣惱地將小竹籃丟在地上,蘑菇撒落一地。

    “你快點給我撿起來,不然我給你兩巴掌!”

    弟弟不乖時,我就偷偷打他,他不會告狀,母親和嘎嘎也無從知曉。

    他沒有去撿,呆呆地看著我。

    “看什么看,小傻子!”

    他依舊看著我。

    “再看我把你眼睛挖出來!”

    蘑菇是我自己撿起的。我覺著跟一個傻子慪氣,實在沒意思。

    下山時,我走在前面,弟弟依然跟在我身后。一路上,我用樹枝抽打灌木和野花,邊自說自話邊教訓他。走了一陣,我發現后面沒了聲,回頭,看到弟弟正在吃生蘑菇。我生氣地跑回去,一把將他手里的蘑菇打落。

    “吃吃吃,就曉得吃,你怎么不吃狗粑粑!”我吼罵道,用力推了他一下。

    弟弟失去重心,倒地滾下。停止滾落時,他緊緊抓著小竹籃,似乎哀叫了一聲。

    等我發現那根尖利的枯枝刺穿了弟弟的后頸,驚叫著跑下山,離巢覓食的鴉群已肚滿腹脹,準備歸來。

    那時,我的母親和嘎嘎坐在門前的石階上,與前來聚宴的舅舅和舅媽們正相談甚歡。

    電話響起,他們的身影在黑暗里一下消散。

    眼下,我與老杜已成了棋友,時而會邀他去黎家飯館喝酒。喝了酒,老杜便快活起來,將太陽島的往事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那些陌生的名字和趣事,我和阿秀時常聽得入迷。一次,他提及兄弟,夸贊一番,欲言又止;阿秀催問,老杜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就你愛打聽!”老板娘上前溫聲斥責,讓阿秀去后院洗碗,我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板娘說老杜年輕時酒量驚人,村里人訂婚宴,他必是陪酒之一。但那晚電話里,他分明已口齒不清,似已酒醉。

    初次見到老杜那日,他在雨棚下編織漁網。一早,我去漁具店租了釣具,在湖邊草地上守了三個時辰,僅有四條小魚上鉤。時近正午,我收起釣竿準備回去,想起湖邊的小漁屋,決定去買條大魚送給鄔青蓮。前一晚,她再次提出讓我去家里吃飯,感謝我為念蕓的付出,我欣然應下。

    我問是否有魚,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食指按住網眼,拇指扣在襯板上,梭子從網眼穿過。

    “來玩的?”他低頭道。

    “嗯。”

    “自己燒菜啊?”他又看了我一眼,將母線纏到另一個梭子上,“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見嘍!”

    他緩緩起了身。我看著石桌上的棋盤。

    “會下棋?”

    “嗯。”

    “有空來。”

    我跟著他進了屋。

    時過境遷,如今太陽島已鮮有人以打魚為生。政府禁止下湖捕撈,人們紛紛蓋起樓房,用以出租,或自家經營起小飯館、雜貨店……老杜是被照顧的對象之一,一周允許下湖三次。

    這晚,小漁屋的門是敞開的。老杜蜷縮在木板床上,燈光里的臉膛枯瘦,嚴肅而悲傷。我喊了他一聲,他沒應,我進門將床單蓋在了他身上。

    那對租船下湖的小情侶到來前,我坐在門外的矮凳上抽煙。夜晚像一面黑紗,包裹著人間。我望著遠處迷蒙的燈火,猜想幾年后,這個從前的小漁村就會變得越發現代與繁華。那時,人們在湖邊土地上種植青菜或農作物的景象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先前以打魚為生的一代,只能在孤獨中遙想過去,像我年邁的嘎嘎一樣,滿臉褶皺,雙手蒼白多斑,記憶渙散,仿佛從未經歷過漫長的一生。

    我聽著清風里輕柔的水波聲,想起孟媛,大海咆哮的景象瞬間將我吞沒。那年八月,我們去南方的那個海濱小鎮度假——每年兩次為期一周的旅行,是我和孟媛的約定——準備回程時,臺風先一步抵達。服務員敲門送來果盤,告知注意防范事項后離去。我們隔著白色小圓桌,坐在酒店房間窗前的軟椅里,靜聽風雨和心跳。燈光顯得曖昧。走廊嬰兒的哭聲傳來時,我把煙蒂摁熄在玻璃煙灰缸里,看了她一眼。目光交會的剎那,欲望襲來。那似乎是我們僅有過的瘋狂之夜。在狂風暴雨的吹打聲中,我們猶如兩頭情欲被喚醒的巨獸,貪婪地索要著彼此,在身體的風暴中甜言蜜意,發誓此生永不分開,希望時光可以永恒駐留。

    孟媛說她就是那時知道我是多么需要她。

    “那是愛嗎?”我難以確定。

    孟媛說女人的身體不會背叛直覺。

    “那是愛嗎?”我不由得又一次自問。

    “可以租船嗎?”他們開口詢問,夜色的謎面遽然消散。

    下一刻,他們得償所愿,解開系在石柱上的繩子,登船下了湖。船槳撥水聲清脆。小船在月光里漸漸遠離。我看著他們,類似泡沫的云霧無端聚向了他們頭頂。那無疑是我的幻覺。像那些在我耳畔時常響起的低語聲。如今它們不請自來,成為我另一個從不示人的秘密。

    事實上,我給出的答案是否定。他們失望地看看彼此,浪漫的構想破碎后轉身離開,老杜醉眼迷離地走出,將他們喚回。

    老杜說他知道這么做危險,出了意外,他得負責,但他得掙錢吃飯。

    與先前一樣,小漁屋內逼仄雜亂。床下是撿回的飲料瓶和可樂罐,角落的浴缸里放養著幾條大青魚。我盯著墻上相框里的黑白人像,猜到其中兩個是老杜的父母。他取下年輕的那幅,開始用衣袖揩拭。

    “這是我兄弟。”老杜說,“人的命天注定。唉——”

    我們暫時忘掉棋局,在小漁屋里坐著,良夜不覺多出了苦澀的意味。

    “那天是六月十四。”老杜埋首點了一支煙,說,“我兄弟那天沒去,禮金是我弟媳給的。”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四勝結婚的日子。在教堂舉行的婚禮,神圣莊嚴,新娘金發碧眼,是個俄羅斯姑娘。

    “那個時候,我們還住在一起。房子是我和我兄弟一起出錢建的。一人一層。他們一家三口住一樓。我住二樓。我弟媳懂事,說我老爹老娘走得早,我辛苦把我兄弟帶大不容易,吃飯就一起。我弟媳是個好女人,飯菜燒得好,為人又靈氣。我兄弟也不差,平日里煙不抽、酒不喝,一門心思就想著多掙錢。那時候吧,湖里的大魚越來越少,撈上來的都是小魚小蝦,我弟媳就建議我別下湖了,干脆做點小生意。我曉得弟媳是為我好,一輩子下湖也不是長久事,就問她我能干些啥。我弟媳是個有主意的人,說開個水果店吧,進貨的事她聯系,我只管賣。我應了這事,弟媳就去幫著找門面。誰能想到我兄弟那會兒就沾上了賭博。人都說十賭九輸,他平日里連麻將都不打,咋能想到會好上這個。后來我才曉得,是因為城里的一個姑娘伢。”

    “我弟媳和我兄弟兩人那時候弄了個小超市。我弟媳守著店,我兄弟負責進貨。他隔三岔五進城,一來二去就跟那個做銷售的姑娘伢好上了。我兄弟吧長得不像我,條子蠻正,愛干凈,打扮得稱透,以前吧,也沒少談朋友……我想著結了婚,心就收了,哪個想到這點還是沒變……一開始,她帶我兄弟一起去賭,輸得少,我弟媳沒覺察。他進城進貨,每次都是偷偷把剩下的錢留著。那時候大錢我弟媳都存在銀行,想著攢夠了,以后也在城里買套房,我侄女上學也方便。超市生意不錯,有時候我兄弟去進貨,我弟媳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喊我去幫忙。他啥時候開始賭上的,我們誰也不曉得。后來不進貨,他也進城,一會兒說是想找更便宜的貨源,一會兒又說看看城里有沒有合適的房源,一出去就是一天。我弟媳知道他是不想待店里,就隨他去了。晃了一天回來吧,就喪著個臉,不聲不響的。我弟媳問是不是遇著啥子事了,他也不說。日子長了,我提醒我弟媳,讓她警覺些。咋也沒想到,他會偷存折里的錢。我弟媳發現錢少了,就猜到肯定是我兄弟干的。我兄弟也坦蕩,說那幾萬塊拿去投資了,買了股票,賠了。我們曉得炒股的事,但股票究竟是個啥,我們不曉得。賠了錢,我弟媳也不吵不鬧,還勸我兄弟,說以后別搞這些不懂的行當,好好干好超市是正經。我兄弟也聽,再沒去搞股票。”

    “我弟媳后來幫我找到店面了。房子是花嬸的。她身體不好,女兒嫁了出去,雜貨店只得關了。花嬸說半個月就能騰出來,我們簡單裝修一下就能鋪貨開業了。花嬸的鋪子不大,位置倒是不錯。我想著以后再不用下湖撈魚,心里高興,晚上就拉著我兄弟出去了喝兩盅。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你說我咋就信了他呢?他可是我親兄弟啊,他咋能騙我呢?”

    我遞上一支煙,老杜接過,雙手抖顫。

    “他說有個大生意,一個星期本錢就能翻一番。我兄弟開口,我咋個能不借?哪個想到他又是去賭……我把錢拿給他,他進城一宿也沒回。那天我們從宴席上回來,家門口就圍著好些人。唉,都是來要債的。家里的門被他們用鎖鏈鎖了,我也沒地可去了。我想進屋拿床被褥,他們也不讓,說屋里的東西現在都用來抵債了。我要報警,他們說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他們是借債公司的,說我兄弟的借據合理合法。我弟媳曉得了原委,知道哭死也沒用,就生氣帶著我侄女回了娘家。她們這一走,就再沒回來。我兄弟在外面躲了一陣,回來去看她們,她們也不見。我理解我弟媳,我兄弟這回做得實在過分……沒了家,我就去找村委會。村主任說,按道理他們是該幫幫我,可是咋幫,他們得開會討論討論。他們當官也不易,你說遇到這樣的事,能咋個幫,給錢吧,肯定不是長久事;讓我和我兄弟當流浪漢,他們也不忍心,就讓我倆先住在村委會,說是出錢幫我們蓋間屋。”

    我怔怔地盯著老杜。

    “你說我倆一個娘生的,我能不了解我兄弟?可是,我真是沒想到他后來會干傻事。那天,他出門跟我說是去找我弟媳。我想著要是他真能找回來,這個家就還有轉機,三五年我們就能還清債,再過上好日子。”老杜長嘆一聲,“哪個曉得他是去尋死……那段路沒有攝像記錄,交警說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責任。我兄弟在醫院躺了一個月,都是我陪著。我天天問醫生我兄弟啥時候能醒,醫生說說不定,也許三兩月,也許七八年。肇事貨車司機的家里人來了,曉得是這情況,就在門外邊哭。他們天天來哭,我心里也難受。這事吧,唉——”

    “有天夜里我醒了,看著我兄弟,想想他干的這些事,又想想司機那家人,心一橫……”

    抽完最后一支煙,老杜不再言語。這些年,每年這天他都去爹媽墳前跟他們說一遍,仿佛人世間的事他們聽了就聽了,不驚不怨,不哭也不鬧,風一吹,一切就不見了。

    4

    此刻,夜晚清寂,彎月在云間忽隱忽現。我緊抱臂膀站在窗前,想著老杜和他兄弟,風和夜魚弄出的響動引來了一陣狗吠。那叫聲在我的遐想里擊落花葉,它們落在水面,隨水而去。弟弟的面容再次飄然而至。他滿臉鮮紅地看著我,看著我,仿佛是想告訴我些什么。我從遐想中抽離,看到靜躺在桌上的那只小布熊,似乎領悟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將它要回。多年來,它代替他與我同在,事實上無時不在向我提醒著那場意外死亡事件。

    那是諒解嗎?就像我母親對待跪在家門前的肇事者一家一樣。吃過晚飯,她出門讓他們回去,告訴他們,賠償的錢他們只須償付一半。或許父親早已與我們那些長眠地下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歡聚一堂,像我們從前那樣,豐盛的菜肴上了桌,我們一一落座,大人們說著家常,我們在他們的談笑聲里大快朵頤。

    老杜說:“有時候人死了比活著好……”

    我把小布熊拿起,抱在胸前,弟弟的面容在黑暗里一閃而逝。

    老杜說:“他們肯定怨我,怨就怨吧,反正都過去了……”

    相信終有一日,我也會像老杜一樣,不再逃避,向母親澄清事實——那天,她抱著我弟弟從山上下來,一路上一言不發。等到嘎嘎啜泣著拿來竹席,母親將他放下,去了廚房。他們誰也沒有追問我弟弟的死因,仿佛我一遍遍重復“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我沒推他”,他們就信以為真。我會帶著孟媛一起回去,把小布熊埋在弟弟墳前,希望來生我們還是兄弟。那時,我會認真教他吹火筒,給爐膛或火塘鼓風加氧,告訴他那個外形修長的物什不只是一節竹子,還是一個簡易風箱;會把所有我講過的故事再為他講一遍,教他認字和速算……等教會了他說話,我就帶他一起再去山上采蘑菇,在松林間互喊互答。

    “哥哥,你在哪里?”

    “弟弟,我在這里。”

    “哥哥,我采到一個很大很大的紅蘑菇。”

    “弟弟,嘎嘎說紅蘑菇有毒,不能吃。”

    我們一起提著裝滿蘑菇的小竹籃在天黑前下山,母親年輕漂亮,嘎嘎依然清楚地記得人世間的苦樂與滄桑……

    ……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2年第11期)

    丁東亞,1986年生,祖籍河南,現居武漢。有中短篇小說在《人民文學》《鐘山》《當代》《花城》《山花》《天涯》等期刊發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曾獲第七屆湖北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優秀編輯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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