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2年第10期|向劍波: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節選)
向劍波,原名向思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在《小說家》《報告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南方日報》《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有作品被《新華文摘》轉載,入選“中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2005-2006)、《2009中國報告文學年選》和《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粹》(翻譯成蒙、藏、維、哈、朝五種文字)等。《筑巢》獲新世紀第五屆《北京文學》獎。出版長篇《太陽照常升起》《中國西南鄉村教師》(2011年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中短篇報告文學集《太陽祭》等5部。
編者說
古老滄桑的黃河故道旁,年輕蓬勃的生態農場成為不毛之地的一片美麗綠洲、一道亮眼風景、一座金山銀山。這塊各種動物棲息繁衍、野生植物豐盈繁茂具有生命力之美的樂土,恰是美麗中國的一個生動側影。
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
向劍波
引子
從地圖上看,從西面寧夏過來的黃河,流向呈“幾”字形,“幾”字形頂部東北角那個位置就是原生態農場所在地的陽向營村。
原生態農場北側約25公里處為陰山山脈。土默川這一段叫大青山,往南約25公里為黃河流經地。
從遠古流來的黃河亙古洪荒,唯獨建成僅十多年的原生態農場面貌年輕,與古老滄桑的黃河故道形成明顯差別,從天空往下鳥瞰更是一目了然:2020年第三次全國國土資源調查,航拍到了土默特右旗雙龍鎮陽向營村原生態農場綠陰覆蓋、山河蔥蘢。相比之下,黃河故道其他地方因過度放牧被啃得光禿禿的。
原生態農場有野生動物30多種,不包括昆蟲。常住鳥類占了20來種。另有野生植物110多種。
這是黃河故道上的一片綠洲。
這更是黃河故道上的一座金山銀山。
源自青藏高原的九曲黃河,自西向東蜿蜒曲折,最終奔向渤海。最大的折便是“幾”字。流經蘭州后沒有“直行”,而是改道向東北方而去,切穿六盤山與賀蘭山之間的峽谷后,沿著賀蘭山、陰山山脈、呂梁山形成一個“幾”字形河道。
黃河流經至“幾”字形河道頂部東北角時,流速放緩,轉彎處兀地出現一道亮麗景致:原野蔥蘢,一派生機;大片樹林中,隱出房屋幾棟;羊圈牛舍里,傳來三兩聲牛哞羊咩。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這里的桃花源就是建在黃河故道上的一處原生態農場。
黃河,在原生態農場這兒拐了一個彎。
我從成都雙流機場登機,乘成都至包頭的航班,兩個多小時后到達包頭機場。出了機場,在包頭東站乘坐開往薩拉齊的班車,約一個小時后抵達薩拉齊鎮。換乘薩拉齊開往雙龍鎮的班車,約四十分鐘后到達雙龍鎮。下了班車,站在雙龍鎮的地面上,長長舒了一口氣:長達1500多公里的行程,從登機起飛,下機轉班車,可謂一路通暢,現在離目的地雙龍鎮陽向營村只有5公里了。可這5公里卻沒有班車,任何交通工具都沒有,沒有出租,沒有摩托,甚至沒有農村載貨的三輪。
打電話給原生態農場的劉存樂,通了,沒接!又打,還是沒接。
不就5公里嘛,那就走吧。
我朝著陽向營村方向走去。從雙龍鎮過來,路上一側是大片的玉米地,另一側是空曠的黃河故道,里面點綴著幾片羊群,讓人想起“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
沿著泥土路走了近一個小時,前面一片老楊樹林,迎面過來一位趕著頭毛驢大約五十多歲的農人。
農人戴著草帽,慢悠悠地跟在毛驢后邊,邊走邊跟毛驢說話,“走啊走啊,去找羊玩去”,“走啊走啊,往前走。”
隨著毛驢和農人的出現,眼前突然跳出連片綠色——蜿蜒向前的泥沙路旁一長溜的灌木叢和豐茂的雜草。灌木叢中黃色、白色、紫色的野花閑閑開著,散發出一種鄉野的靜謐和草叢的香味。
草叢里飛起幾只蜻蜓。
那是沙棗樹吧?枝條上結滿了橢圓形的果實,紅的像櫻桃,黃的像橙子。沙棗的甜度沒有大棗那么高,是一種絲絲的沙甜,得細細地慢慢地咀嚼。
占地三百多畝的原生態農場可能就在附近。記得劉存樂在微信里跟我說過,秋收以后,農場周圍都是蒙古高原的黃褐色,而原生態農場卻一派生機。
我上前問道,“老鄉,前面是什么地方?”
農人亮著一雙眼睛從草帽下打量著我,“你找誰?”回說,“找原生態農場場主劉存樂。”農人說,我就是呀。然后,摘下草帽,“你是從四川成都那邊來的向老師?怎么,你是從雙龍鎮一路走過來的?哎呀,出門遛毛驢,手機充電落屋里了。”
劉存樂牽了毛驢往回走,毛驢的腳下揚起陣陣塵土;我在后邊跟著,腳步落在滿是歲月的故道上:一片又一片的塵土,那是黃河故道,更是歲月滄桑。我的目光被牽引著再次望向長在灌木叢中的沙棗樹。
“對,那是沙棗樹。”劉存樂說,沙棗樹是一種古老的樹種,生命力極強,土地貧瘠也好,季節變換也罷,它的體內都蘊藏著勃勃生機。黃河故道這一段,好多年都沒見過沙棗樹了,自從農場養了奶牛,堆放過玉米秸稈的地方,沙棗樹籽就發芽了呢!
我說,好奇怪噢。
劉存樂看我一眼,不奇怪啊,那是微生物起的作用。到了農場,咱們慢慢聊這些年農場的故事吧。
跟在趕著毛驢的劉存樂身后,我在想,眼前這個人,當年是怎么從深圳高校的老師,轉身成為黃河岸邊原生態農場場主的?
第一章 牛的“奶風險”
一
原生態農場起初叫奶牛養殖場。
2005年8月下旬,劉存樂跟村民和村委簽了土地承包合同。2006年開春,選擇了一處地勢相對較高的河床地,建了臨時奶牛養殖場。5月1日那天,開始陸續去村里買奶牛。之所以搞奶牛養殖,是因為當時伊利和蒙牛集團正在農村開拓奶源市場,需要大量奶源。集團為了把農村的原奶運出來,將通往鄉村的路修到了各村莊,并建了原奶收購站。集團大修鄉村路建原奶收購站的信息為學財經的劉存樂提供了一條商機:這可能是農村通往市場的一次機會吧?反應敏捷的他抓住這個可能的機會,陸續買進六十多頭奶牛。奶牛價格不等,從四五千元到八九千元,最貴的一萬元出頭。買奶牛的同時,買了近百只綿羊。還陸續購進了挖掘機、推土機、拖拉機、四輪車等工程機械和農業機械。然后,請了十幾個農場工,其中六個年輕人,余者為中老年人。六個年輕人中有大學生,也有高中生。
開始飼養奶牛那兩年特別順,也不覺著累,還挺愜意。奶牛場擠出的牛奶賣給蒙牛和伊利的原奶收購站,除了支付員工工資,還有較為可觀的結余,他就用這結余下來的錢,帶著農場員工用買來的機械,規劃生態農場建設。
黃河故道上這三百多畝地,除了林地,就是低洼鹽堿地,最低處的河床地常年積水,這些被農民丟棄的荒地,在劉存樂看來,卻因地形的多樣化為建成生物多樣性的原生態農場提供了先決條件:依據地理特點規劃建設,就有可能變劣勢為優勢。他對300多畝地的用途作了“因地制宜”的規劃:河床地勢低洼的地方挖出水塘養魚。用挖水塘挖出來的土,附近農民整理土地堆出的土丘,在河床里做成建羊舍的地基、改造成部分耕地。
另外,花高價(年租金800~900元/畝)向村民包了11畝高產耕地,用來種植谷子(谷子去皮后叫小米)、小麥、玉米這類糧食作物。小米和小麥是北方人的主糧,玉米用來作養殖飼料。
長不了莊稼的地就順勢讓它長草搞養殖。
種植過程中不用化肥、農藥、地膜和除草劑,農場的牛羊糞就是最好的農家肥。除此,奶牛糞還可漚成沼液養魚。
就在挖水塘、建羊舍、蓋牛圈的農場設施差不多建好時,2008年10月份,一場突如其來的三聚氰胺事件,像一排重型炮彈把養殖場,主要是牛圈“轟”了個稀巴爛——受到沖擊的奶業集團幾乎拖垮了所有為公司提供奶源的農場和散養農戶。
原以為養奶牛只要控制好奶牛不生病,產出的奶有一定產量,就沒什么風險,沒想到風險不只是在奶牛養殖過程中,還來自奶業集團公司:人家不收購了,你產出來的牛奶賣給誰?品質再好的牛奶也沒人要了!有個成語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伊利和蒙牛集團的城門“失火”了,挨著城門的“池魚”還能幸免于難?
三聚氰胺事件后,劉存樂對小本經營的農牧業走向市場產生了懷疑。一年多前之所以把大學老師的工作辭掉,回老家做生態農業,是看到當地人少地多,資源充足。此外,當地農民產出的糧食資源大都沒經過提升附加值就直接賣掉,這很可惜。他覺得通過喂養牛羊,能增加糧食的附加值。
突發的三聚氰胺事件沒有給劉存樂抵御市場風險的時間。一開始,間接受災的他采取了熬的辦法,希望熬過這段時間,奶業市場慢慢會恢復到先前的狀況。到了2009年底,在等待市場恢復的一年多里,他養的六十多頭奶牛消耗很大,加上工人的工資和吃喝,算下來支出約20萬元,而原本該有的收入——幾十頭奶牛產出的奶卻賣不出一分錢,只能用來喂豬、喂羊、喂小牛。這種情況下,他只得給母牛強制斷奶。
然后,繼續忍痛往外賤價賣奶牛(三聚氰胺發生后已從六十多頭精選至四十二頭),當初花1萬余元買來的奶牛,此時以半價甚至三分之一的價格賣了出去。
那天,他把處理的最后一頭奶牛推上板車,那牛死活不肯上去,那“哞哞”的叫聲讓他感覺心酸!可不是么,養了一年多,這些牛不只聽得出他的腳步聲,還辨認得出他的聲音和氣味,每次去到牛圈,伸手撫摸它們時,它們都溫順得很。
“去吧,去吧。”他鼻子發酸,拍一下那牛的大腦袋,趕緊跳下車來。
最后留下三頭奶牛,自家擠牛奶喝唄,也可供外地來這兒旅游的人喝。
請的十幾個人工,也只好陸續辭退。
原本以為搭上奶業行業的便車,便可一路凱歌:牛奶銷售源源不斷。母牛產小牛,還養些羊只。不久,農場牛哞羊咩聲,此消彼長。那供自家吃的糧油蔬菜,在田地里拔節生長……然后,擴展農場。
然后,沒有了然后。
拉奶牛的車慢慢淡出了視野。
他的眼簾開始模糊起來;伸出指肚揩了一下,那是流出眼眶的淚水:這是怎么啦,四十出頭的人了,怎么就哭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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