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這個小說的寫作，與我的一段經歷有關。

有一年帶女兒進藏，去看一看雪山冰川和高原湖泊。一貫不喜歡事先訂好賓館，堅持走到哪住到哪的原則，認為這樣的一種不確定性會使行程變得有趣和豐富。到達曲水的那一晚，沒料到小小的縣城賓館住客爆滿，我們因為沒有事先預定而無住宿的地方。畢竟是高原，睡在車上顯然是不現實的，我曾有過睡在車上的經歷，一夜過來腰酸背痛，頭昏腦脹，第二天很難繼續長途跋涉。然而我又不愿求助當地的朋友，怕麻煩別人，于是在網上找關于曲水的攻略，果真，一篇文章里說，在曲水野生動物園可以住宿。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攻略里寫到了入口處的林蔭大道，寫到了高大的門廳，以及干凈整潔的房間，等等，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次日早晨，會有長頸鹿輕輕叩響你的窗玻璃，斑馬在不遠處走來走去，紅色的松鼠坐在樹枝上正看向窗戶里的你……”文章后面有讀者留言，除了和我一樣感到驚奇的人外，還有一些大概也曾下榻過此處，補充說，“推開窗戶，大象會把鼻子伸進來和你打招呼呢”“猴子坐在窗臺上曬太陽”——太令人興奮了，這樣的住宿體驗簡直是一場奇妙之旅。

我們迫不及待趕過去，導航到那也不過幾公里。進入大門，果真是一條林蔭大道，樹枝在頭頂形成穹頂。路燈很暗，燈光只照亮周圍的一小片范圍，路燈如同項鏈一樣串聯著，將我們引向深處。路的盡頭，是一座建筑，從遠處看，建筑里燈火輝煌，這些燈光使人感到愉悅。

將車停好，進入門廳，也如文章里描述的“很高大很明麗”，廳內立著斑馬和駱駝的標本，門廳一側一個安靜的面帶微笑的女服務員坐在前臺里。

很順利辦理完入住，拿著房卡從后門出去，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廊內雕龍畫棟，很奢華。進入房間，果真干凈整潔，我們都有一點激動，文章描述的上部分都一一對上了，現在，就等著下部分的內容出現。

洗漱完我們睡不著覺，揣測明早會是哪個動物來敲窗。女兒掀開窗簾，朝著深不可測的黑暗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見。我囑咐她別開窗。她朝我詭異一笑，我們對黑暗既感到害怕又充滿期待，當然，更多是后者，因為它包藏著無限可能。這應該就是我喜歡的那種“不確定性”吧。

我們躺在松軟的床上，被子輕薄得像一片云，睡意昏沉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狼嗥，真的，千真萬確，是狼嗥，我們不約而同從床上坐起。聲音不在窗下，但離得也不算遠，我們開始興奮了，也有一點隱隱的擔憂，但這些擔憂在興奮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第二天早晨，被鳥鳴喚醒，沒有等到長頸鹿的敲窗，我們自己打開窗戶。窗外是一片豐饒的草地，不遠處有樹林，以及樹林里隱約可見的房屋。

匆匆吃了點便出門了，多么希望能遇上閑庭信步的斑馬或者長頸鹿。隨著甬道向前，先看到了幾只羊駝，它們被關在鋼絲網里，再是梅花鹿，同樣，也是在鋼絲網圍成的圍墻里。這讓我們有點失望，但我們還是彼此安慰。繼續向前，一處不足十平米的大棚下立著一頭大象，它的一條腿被鐵鏈鎖著。我們的心情越來越低落，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轉過彎，便看見了狼，很瘦小，被鎖在一只狹長的鐵籠子里，也許昨晚嗥叫的正是它吧。再往前，看到了被稱為森林之王的老虎，它瘦得皮包骨頭，皮毛明顯松弛，失去該有的光澤，像一件披掛在身上的臟衣服。它頹唐地半臥在籠子里，籠子僅比它身體大一圈，也就是說，老虎在里面無法轉身。它木然地看著我們，我們走近籠子，試圖激發它的熱情，但它毫不理睬，好像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致。

我們沒有逛完動物園，草草看了兩眼就回房間了。想到這些和我們一樣來到高原的動物們，心情突然很糟糕，攻略里所描繪的長頸鹿敲窗，斑馬悠閑走過的場景難道是作者的遐想，還是和我一樣失望之后內心升起的一點憐憫般的期望。

我們又上路了，我和女兒很久都沒說話，車慢慢向著冰川雪山而去，路上的車多了一些，我們的肉身在越來越接近一種所謂的圣潔，但精神卻在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