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王蒙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
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
編織你們
這是王蒙在《青春萬歲》里的序詩,時間已經過去了66年,當年22歲的王蒙如今已經88歲。王蒙已經用文字精心編織了多年,生命的年輪已經蔚為壯觀,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也已經有了包漿,王蒙的頭發也從以前的奶奶灰,明顯地呈現出了“大爺白”。
1
大事要“秒殺”
王蒙先生預定好餐廳,十個人的包間,就我們四人:我們夫婦倆和他們夫婦倆。餐廳的張經理和王蒙先生是熟人,王蒙說,還是上海的錢文忠教授請客時認識的,當時張經理看到錢文忠臉熟,趕緊恭維,錢文忠教授則指著王蒙說,這才是真正的明星,我都是他的粉絲。王蒙和張經理的交往由此開始,持續多年。
自從我們全家到北京之后,每年春節都要去看望王蒙先生一次,王蒙夫婦也是照例要留飯,他們家保姆是北方人,王蒙每次都問,你們南方人喜歡“糯”的食品,北京的口味你們習慣嗎?足見老爺子的細心。近幾年來,我開始稱王蒙“老爺子”,記得第一次他有點不習慣,一愣,后來想了想,說,是的,我也到了當老爺子的份上。當然,聊開心了,我們也戲稱他“姐夫”,因為他現在的夫人單三婭年齡比我們大幾歲,屬于姐姐輩的。
王蒙原來的夫人崔瑞芳沒有去世之前,我們習慣稱她崔老師和崔阿姨,崔老師賢惠端莊,為人善良恭謙,有文學才華,她寫的小說曾經以芳蕊的筆名發表。
2012年,崔瑞芳老師因病去世之后,我們都非常想念她,我多次夢見她。2016年8月,我在敦煌夜里三點醒來,夢見崔老師,就給她兒子王山發了個微信,“阿彌陀佛”,第二天上午,王山回了微信,“神經病”。王山的“罵”是有道理,我也沒有解釋。等我后來和王山見了面,說到夢見的情形時,王山很感動。
王蒙和單三婭的婚姻自然而然,年近八旬的老作家娶花甲之年的退休女編輯,是人世間最平常不過的事情。記得有一年國慶節,王蒙和單三婭請我們幾家吃他們的“婚宴”,盡管只有一桌人,我們還是惡作劇地要王蒙“交代戀愛經過”,王蒙笑嘻嘻地說,“我是秒殺”。老爺子用這么時尚的網絡語言,讓我們大吃一驚。他說,我個人的經驗,小事情深思熟慮,反復斟酌,大事往往要秒殺,比如你去菜場買菜,到商場買件衣服,可以挑挑揀揀,每個細節都要研究到位,但買房子就不能像買菜那樣,一家一家地選過來,肯定談不成。婚姻更是如此,更多的是憑直覺,秒殺!他說,當年他決定從北京遷到新疆工作生活,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是人生的轉折點,一般人不知道要反復掂量、前后思考多少天,而王蒙也是“秒殺”處置。他在公用電話亭和崔瑞芳阿姨交流了十分鐘之后,就向組織申請,不久便打起行囊,奔赴新疆,之后,全家也遷到新疆,遷到伊犁。這么大的人生轉折點,在短短的時間確定,十分鐘,在特別的空間確定,公用電話亭。誰想到那些不經意間“秒殺”的決定,影響了人生乃至社會的變化。
2
文學的“夏天”
王蒙是當代文學的傳奇,也是新中國文學的傳奇。2009年我在《旗子和鏡子的變奏》一文中,說王蒙的文學是共和國文學的一面旗幟,也是共和國歷史的一面鏡子。王蒙14歲參加中國共產黨,成為“少共”,新中國成立以后成為北京市的團委干部,后來寫作《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毛澤東主席都出來為他講話,毛澤東講完以后還說“我和王蒙又不是兒女親家”,這話有些“后現代”,表示他的客觀公正。盡管如此,王蒙還是落入社會基層。他主動申請去新疆十六年,直至1978年重返北京,重返文壇。1985年擔任共和國的文化部長,是史上最年輕的文化部長,也是繼茅盾之后的又一位作家部長。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七十周年大慶,85歲的王蒙獲得“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王蒙說,“人民藝術家”是美好而崇高的榮譽,是黨對各行各業奮斗者的肯定和鼓勵。“非常莊嚴,也非常提氣。和那些國之重器的發明者、維護者、發展者相比,和解放軍的戰斗英雄相比,我所做的事情是很微薄的。這份榮譽對于我是榮幸,也是鼓勵。”他的作品也真實記錄共和國的歷史進程,共和國的每一階段的事件在他的筆下都有生動的記載和呈現。
王蒙在文學藝術上的創作成就為眾人所知,王蒙對文學的鐘情和熱愛也是持續不斷,這三十多年來,每一次見到他,他總是說自己正在寫什么,或者準備寫什么,那股熱情像剛出道的文學青年一樣。我在文壇多年,很多作家初出道時,一腔熱血,但功成名就之后,就很少談文學了。王蒙不僅始終保持著“文青”的激情與忠誠,對文學青年的關注也是文壇佳話。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剛在《北京文學》發表,我們就在《文藝報》撰文夸贊評點,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張承志、劉索拉、張辛欣等當時作為青年作家的新作也得到王蒙及時的熱情推薦。他還為陳染等女作家寫過序,推薦過一些青年作家加入中國作協。2001年,王蒙獲得《當代》的小說年度大獎,獎金十萬元,在當時是一個很大數字,王蒙當場表示,將全部獎金捐獻出來,設立一個青年文學獎。這事也屬于“秒殺”,是王蒙臨時決定的,至于主辦方有些意外。
這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春天文學獎”設立的緣由,當時全國尚無青年文學獎項,獎項規定得獎作家在三十歲以下。先后評了四屆,每屆一名得獎,兩名提名。一等獎一萬元獎金,提名三千元。春天文學獎先后評選了四屆,戴來、李修文、徐則臣、張悅然、了一容、葉子等先后獲得此項殊榮,成為他們文學道路的第一塊奠基石。徐則臣后來獲得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李修文也獲得魯迅文學獎,張悅然也頻頻斬獲國內外的大獎。四屆評獎,花完了王蒙先生捐的十萬元獎金。2019年,《長江文藝》筆會期間,已經擔任湖北作協主席的李修文說到春天文學獎,特別有感情,他說這個獎停了太可惜了。修文表示,他希望能夠重新啟動春天文學獎,希望得到王蒙老師的支持。我轉告王蒙先生之后,王蒙欣然地笑了,恢復當然好,現在這樣也很好。
王蒙這些年來,似乎煥發了“第三春”,他的第一春是上世紀的50年代,他寫下《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青春萬歲》等作品,至今還在流傳。到上個世紀80年代復出文壇之后,留下了《春之聲》《海的夢》《活動變人形》等力作,引領了當代文學潮流。王蒙的第三春則是新世紀之后,在《這邊風景》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近一兩年再度呈井噴之勢,一兩年就有一部長篇小說問世,2020年的《笑的風》,2021年的《猴兒與少年》,今年又有很長的中篇《從前的初戀》在《人民文學》雜志發表,前不久還有中篇《霞滿天》在《北京文學》第九期發表。一般說來,中國文人是“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王蒙在皓首作賦的同時,也讀解中國古典經典。在寫小說的同時,他還寫了一系列解讀諸子百家傳統文化經典研究的文章,《老子的幫助》《莊子的奔騰》《莊子的享受》等等,洋洋灑灑,恢宏自如。王蒙有些自豪而風趣地說,“我有一個自己覺著很牛的說法,那就是——我還是勞動力!仍是文學創作的一線勞動力”。這次見面,我對他說,我要寫篇《夏天的王蒙》,很多作家到了晚年之后,往往寫的數量減少,文字也言簡意賅,惜墨如金,微言大義,您還保持那股磅礴、澎湃、一瀉千里,呈現出欣欣向榮的夏天生長之勢,成為奇跡了。至少,文壇馬拉松冠軍當之無愧。
我比王蒙先生年輕26歲,時不時有生命之秋的危機,看著王蒙依然年輕依然青春依然保持旺盛創作生命力的狀態,實在有些慚愧。2020年在青島海洋大學舉辦的王蒙新作《笑的風》的研討會上,我曾經感嘆,這些年,作為王蒙先生的追隨者和研究者,我一直在跟隨王蒙先生的腳步,他寫到哪里,我讀到哪里,基本做到“同頻共振”。現在則有些跟不上了,四十年來,我從一個青年慢慢變成了中年,現在變成青年人調侃的“干老”了,而前面那個奔跑的王蒙還在以少年的速度奔跑,我發現自己的步履在減緩,有些喘氣了。王蒙不服老,他通過他的小說題目向世人宣布:明年我將衰老。身體的衰老也許不可抗拒,精神永遠年輕,心和文字永遠在馳騁。這就是夏天的王蒙。
奔跑吧,王蒙老師,奔跑吧,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