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年譜》編制的路徑和體會
一
十余年前,試水“竺可楨年譜”并小有創獲之后,《郁達夫年譜》就成了我此生的一個人生小目標。今天,“郁達夫年譜”能被“浙籍現代作家年譜”項目首席專家洪治綱先生收納,并在項目團隊的協助下提前三五年完成,歡喜自是不言而喻的。
在國內郁達夫研究領域,此前已有至少三種頗有影響的郁達夫年譜,陳子善與王自立先生《郁達夫簡譜》、陳其強先生《郁達夫年譜》和郭文友先生《郁達夫年譜長編》,這三種年譜各有所長,且基本已將詩人的生活與創作足跡做了足夠清晰和準確的還原。這在當年資料查閱多憑手翻筆記的年代,諸位前輩實在是勞苦功高,為后來者的“郁譜”編纂打下了扎實的基礎,此次郁達夫年譜編修是對他們的崇高禮敬。
本版郁譜,我和郁達夫長孫、富陽文聯副主席郁峻峰先生精誠合作。我們以1921年為界略做分工。當初敲定這個時間節點全憑直覺,后來突然發現,這個年份正是詩人人生的中點,此前24年,此后亦24年。我和峻峰就這樣不經意間分享了詩人的兩個半生。
二
做年譜是我們和譜主互相發現的一個過程。我們通過史料還原譜主,譜主也讓我們得以更多地認識他和他的那個時代。所以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主張“作家年譜首先宜為‘全人’年譜”,史料檢索盡可能不設“天花板”。
尤其對于郁達夫而言,他是那樣一位特殊的詩人。他只有短短50年的生命,卻生活在一個充滿苦難、動蕩和需要天才也能造就天才的年代。他是時代之子。他有非凡的人生經歷,也有真實的書寫和記錄。他結社、辦刊,他入伍、勞軍,他漂洋過海、絕地求生,最終命歿南洋,殺身成仁,幾乎每一天都在見證歷史、書寫傳奇。而那些忠實于個人體驗和內心召喚的詩文,不虛飾,不造作,真實而純粹,沒有任何不可告人、需要掩藏、需要遮蔽和需要“技術處理”的隱秘和虛偽。這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珍貴遺產,也是他對那個時代的真實記錄。因此在我看來,本譜所撰,自是一個作家的歷史,但又何嘗不是一個社會的剪影、一代文人的譜系。我們沒有理由忽略任何可以還原郁達夫和他的世界的真實歷史訊息。
所以,當我們以“全人”理念面對數據的海洋,這些沉積經年的史料也還我們一個“全人”的郁達夫。從年譜掌握的史料可以看到,郁達夫是詩人、作家、翻譯家,也是編輯、出版人、教育家,及戲曲、電影、音樂、美術等各類藝術的鑒賞家,同時還是公務員、農場主、實業家,甚至是走在戰爭前沿的反法西斯戰士,堪稱新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全能選手”。這些身影,足以推翻文學史給予郁達夫的作家甚至頹廢作家的單純“人設”。我們可以確信,正是所有“豐富而不重復”的人生面向構成了郁達夫作為一位作家和詩人的全部人生景觀,是他“藝術的生活”和“自敘傳寫作”的源泉和基礎。從而,那些時代風雨和周遭變故,那些游山玩水和人來客往,那些職場打拼和家居瑣事,自與作家的寫作互為鏡鑒,而且或隱或顯地影響著詩人的寫作立場和敘事表達。它們是那么自然地融匯成一個整體,任何意義上的取舍、揚棄,于郁達夫,可能都是不合適的。
基于年譜編撰的“全人”理念,面對這樣一位時代之子和“全能”選手,我們除甄選、擷取郁達夫本人文字中的真實信息外,也盡可能周全地搜羅那個年代各類記載中涉及郁氏行蹤的方方面面,從而讓本版《郁達夫年譜》會在譜主的“作家”符號以外,更多一些嘈雜的聲音和紛紜的色彩。相信這樣的嘗試會為郁達夫研究提示各種新線索和新材料,也更能讓我們體會和了解那個過去的世界、過去的人。
三
我也一直認為編譜是一個力氣活,是一個為后來者架橋鋪路的工作,只要舍得犧牲時間和不懼繁難。我們在郁達夫年譜編撰過程中依循的都是一些笨辦法:
第一,查尋資料。根據史料本身的可信度,基本可以有這樣幾個維度:一是譜主及其友人的日記、書信、手稿,以及當年報刊文獻和檔案材料記載。這些大多被我們視為一手材料而采信。尤其報刊文獻和檔案材料,支持了不少此前未能得其周詳的郁氏生命軌跡的刻畫,比如郁達夫在北大的任職細節、郁達夫東戰場的勞軍經歷等。二是譜主本人的相關文字,比如自述詩、紀實散文、游記和隨筆,包括譜主出版物以及所編報刊的前言后記、個人聲明。郁達夫的任何寫作都不懼以真實面目示人,即便是那些前言、后記類的普通公文,也常常如實報告個人行蹤,從而成為年譜勾勒作家行止的一種依據。三是譜主友人當年以及日后的記錄或回憶、懷念等文字。
第二,甄別信息。當然,所有的信息都需要甄別,需要有不同來源的材料互相鑒證。所以,目前可以數據庫檢索的海量信息為我們提供了這一便利。很多人認同歷史考證就像刑警探案,需要順藤摸瓜,需要抽絲剝繭,需要多方舉證,需要在辨偽的基礎上,讓它成為證據鏈或史料鏈中的一環。相對于前三種郁達夫年譜,本版郁譜不敢說有大的史料突破或懸案偵結。比如郁達夫入職省立安徽大學,多年來一直授人以疑,為什么只待了10天還沒上課卻有理由索取全學期薪水?根據年譜查得的線索,我提出郁達夫當在安大任教一學期的猜想,但更多的實證材料還需要進一步搜索,年譜所錄只能算是為這一存疑事件的探考打開了一個窗口。所以我們做得最多的工作,可能就是盡可能充實史料鏈,讓郁達夫的人生和創作軌跡更趨細致,少留空隙,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更多的線索和可能隱藏其間的信息。
第三,汲取成果。史料查證無有盡時。在汲取、整合前輩學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郁達夫年譜盡可能借鑒和吸收了學界關于郁達夫史料考索的最新學術發現。包括新收集的佚文、新考證的史實和新整理出版的同時代民國人士的日記、書信、文集、年譜,包括同期進行的“現代浙籍作家年譜”系列中的部分同庚同道、同鄉同學,其與郁達夫當年的往來、合作頻繁而友好,各譜間當能信息互通、史料互信,這也是系列年譜的一大優勢,這些文字為郁達夫年譜的編制提供了許多可信的材料和線索。這是我們深為感激的。
四
史料是研究的基礎。在如今這個數據為王的年代,各行各業對“數據”的占有和使用為我們這個社會的諸多領域帶來了超越想象的新的生長點,學術研究也是同樣;同時,人類自古至今,“探尋真相”和“認識自我”是永恒的人生主題,這個過程充滿艱辛,甚至要付出巨大代價,但人們義無反顧,前赴后繼。今天,我們通過譜牒這一文獻形式對包括郁達夫在內的現代作家做史跡還原和“全人”刻畫,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對人類這一精神追求的一種呼應。
年譜是比較忠實于勾勒譜主人生軌跡和事業建樹的學術研究,作為一種可以參考利用和不斷完善的工具書,誠請更多的讀者和學者在使用和參鑒的過程中,對其中的謬誤和錯失不吝指教和補正。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