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寫小說是因為對生活有話要說
不久前,付秀瑩的新作《野望》出版。她在辦公室接受采訪,屋內掛著一幅一人高的書法作品,上書黃庭堅詩:“似僧有發,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桌上擺了一盆綠蘿,枝葉茂盛,莖蔓搭著桌沿,一直垂到地面。掉了的枝子,也被付秀瑩單獨收起來,插在一個束口圓肚綠瓷瓶里養著。
《野望》與上一部長篇小說《陌上》是“姊妹篇”,續寫了“芳村”里的事兒。當付秀瑩從河北省石家莊市無極縣的一個小村莊遠走,在他鄉寫下巨變中的故土,她就實現了精神上的還鄉。
《野望》付秀瑩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野望》出自《陌上》
2016年,付秀瑩的長篇小說《陌上》出版。她未曾預料到,《陌上》在家鄉引起了關注,多個微信公眾號發了新書消息。“無極味道”持續連載《陌上》,一連發了9期。讀者在文章下留言,討論“芳村”是南汪村,還是郭呂村。網友“從不吃人的老虎”說,“這是我村的驕傲”;“菜園子張清”留言,“想起了鄰居嬸子在房頂上罵街”;“劉青-ups”則感慨,“我買了本,看完了!件件都是現在村里天天發生的事,每個人物都能看到村人的影子!”
《陌上》的出版方找到付秀瑩,告訴她不能再連載了,會影響紙質書售賣。付秀瑩聯系對方叫停。為此,“無極味道”特地發了一篇題為《敬告讀者》的推送,大意是因為出版社授權章節限制,只能刊登到此。3年后,還有讀者在留言區問,《陌上》連載的欄目還有嗎?
《野望》也是如此。這部小說最初在《十月》雜志連載,雜志上市沒幾天,“無極味道”就發布了4500字的書評。作者王曉攀的理解是:“野望,有田野的地方就有希望。哪怕是墻根兒底下的野蒿子也有春天。”末了,他推薦大家購買雜志,“25元一本,一盒煙,二兩白酒的價格,就能享受到愜意的家鄉題材的文學作品,真是無限超值”。
大學畢業后,付秀瑩一直生活在北京,離家近30年,與故鄉遠去。《陌上》出版后,一度散失的發小、老同學、老鄰居找到了她,重新建立了聯系。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莊稼漢,不了解女兒的創作,但也覺察出了變化。比如,再到鎮上趕集,就會有人說,“他家閨女寫的。”那段時間,姐姐家時常來人問付秀瑩什么時候回來。最近,姐姐告訴付秀瑩,村里要來人,可能是武漢一所大學的師生。電話打到村主任那兒,問付家是不是在這,家里還有什么人,他們要來采訪。村里人很驚慌,不知道要怎么接待。姐姐疑惑,問:“他們怎么知道村主任的號碼?”
還有一次,附近村的一位老人托人找到付秀瑩的姐姐,她想找付秀瑩。姐姐不認得老人,但還是告訴了妹妹。付秀瑩打過去,兩人聊了一個多小時,手機都燙了。老太太說:“我特別想當一回主人公,你能不能寫寫我?我把我的一輩子都告訴你。”這些話老人從未和子女說過,曾經的苦難無從說起,但她覺得付秀瑩能理解。付秀瑩至今也沒和這位老人見過面。她想象老人平日里走在街上的場景,日出日落,人來人往,老人心中的海嘯無人知曉。
“心態更好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付秀瑩提到,和寫《陌上》時相比,現在不再從技術上思考如何修飾文字,而是“我手寫我心”,寫自己真正想寫的事兒。她認為,《野望》就像莊稼一樣,不太引人注目,但它是自然的、樸實的、誠懇的,確實屬于那片土地,也只有那片土地,才能長出這株莊稼。《野望》的新書發布會上,評論家賀紹俊說,這是只有付秀瑩能寫出來的小說。
鄉土正在松動
《野望》從翠臺吃罷早飯,走到父親院里講起。這天是小寒,風又冷又硬,把臉蛋子割得生疼。父親抽著煙,翠臺通開爐子,添了兩塊煤,屋子里暖和起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書里有一段翠臺的內心獨白,她想,“如今在芳村,小子多,閨女少,閨女家金貴的不行,娶媳婦就像過火焰山,千難萬難。”
中年婦女翠臺正在火焰山中。兒子與兒媳吵架,愛梨帶女兒回了娘家,家庭分崩離析。大寒這天,翠臺一早到土地廟燒香、磕頭,她念叨,自己一輩子沒做過出格的事,這個坎兒,老天爺怎么也得叫她邁過去吧。
“在農村,在母親的心里,這是個很大的事。”付秀瑩解釋,翠臺是付出型的女性,她把目光投入家庭內部。這還是一筆經濟賬,如果小兩口離婚,她要重新給兒子娶媳婦。為了這門親事,翠臺傾盡所有,還欠下了外債。在農村,談婚論嫁就是談條件,女方要彩禮,要金首飾,要改口費,還要“一動一不動”——“一動”是車,“一不動”是縣城的一套房,前后相加得幾十萬。糧食賣不上價,翠臺的丈夫養豬,年底遭了瘟,幾百頭豬全死了。
幾周前,付秀瑩在北京雍和書庭簽書。現場,一位年輕讀者說:“感謝你寫出了90后農村父母和農村孩子的心聲。”他從小在農村長大,后到城里生活。因為還沒結婚,家里天天逼著他相親。在農村,娶媳婦是件天大的事。如果沒有對象,或者是娶不上媳婦,父母覺得丟臉,都不愿意出門。子女離婚也一樣,村里人會議論,令父母抬不起頭。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寫到,鄉土的“土”指的是泥土。向泥土討生活的人不能老移動,在一個地方出生就在這生長下去,一直到死。然而,安定、穩固的鄉土正在松動。翠臺罵兒子懶,天天賴在家,只知道玩手機。大坡說,我不是懶,我就是不想種地。然而,新的出路還未出現:村里的皮革廠因為污染關停,做生意要有本錢,出去打工要托人,活不好找。丈夫掙不來錢,妻子鬧脾氣,日積月累,矛盾就像果子,愈長愈大。
農村是熟人社會,人們天長日久地住在一起,家家都能攀上親。關系就像絲線,密密地織成一張錯綜復雜的大網,翠臺被“關系”包裹著,她在網中央。例如,翠臺去廣聚家,路過一戶人家,門里出來一個婦女,明晃晃地笑,一面叫她嫂子。翠臺一看,是團聚媳婦。類似的描述在書中頻繁出現,當翠臺看見一個人,她首先想到的是關系,而不是姓名。
“女人在家里是沒有名字的,到現在也是一樣。”付秀瑩平靜地陳述,繼續說:“她靠什么來表示自己的存在,是男人,男人是坐標。”直到現在,付秀瑩回老家,人們見了她,叫的都是“付家閨女回來了”。短篇《小年過》里,愛梨剛過門,翠臺覺著“梨”與“離”諧音,不吉利,動了讓兒媳改名的心思。早年間,媳婦進門,要是名字和長輩沖撞了,得把那個字改掉,新名字一叫就是一輩子。不止是女性,隨著人愈漸衰老,男性也會在家庭中隱沒。短篇《遲暮》里,付秀瑩寫了一個遲暮老人。他疑惑,不知道從何時起,人們天天起立長,起立短,只叫他起立爹,好像忘了他的名字,似乎他一開始就是起立爹。
土地包容一切
每到休年假,付秀瑩回老家待上一周。剛到家,她能感受到親密關系中的疏離——家人把她當客人,空調打開,水果擺上桌,殷切地問冷氣涼不涼。“你是遠道來的,你就是客人。這個時候姿態就很重要。”付秀瑩抬手,把披肩發撥到背后,繼續說:“我就把頭發一扎,穿上平底鞋蹬蹬蹬跑來跑去,噴香地吃家常飯,東家串西家走。”她強調,絕不能說普通話。“一口普通話那還了得,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村里人注重人情往來,看重言行舉止,在處事上很精細。“他們不是就過自己這一代人,還要考慮下一代人,甚至是后面幾代人。”付秀瑩解釋,家家世世代代住在一起,如果上一輩人有恩怨,就會影響這一輩人的相處態度。人與人的交往是確定的,沒有模糊地帶。不同輩分之間以何種語氣說話,紅白喜事要隨多少禮,家家都有一本帳,不能隨多,也不能隨少。
《野望》里有這樣一段情節:翠臺與妯娌香羅產生齟齬,但為了給兒子找工作,翠臺壓著火給香羅打電話、送涼皮。付秀瑩見過太多這樣的母親,那些人生中的尷尬與不堪,她們只能默默吞咽。在農村,男主外,女主內,女性要打理一切家務事。姐姐對付秀瑩說過:“別看你讀了那么多書,還在雜志社搞管理工作,真要是來農村不懂這一套,你還真不行。”付秀瑩微微仰頭,眼睛睜得圓圓的,過會兒才直愣愣地蹦出兩個字:“是嗎?”她明白姐姐的意思,熟人社會里言行都擺在臺面上,把一碗水端平不容易。
在芳村,無論紅事兒白事兒,都圖個熱鬧。人越多,越熱鬧,主家越有人緣,越有臉面。付秀瑩的老家也是如此。遇上白事,人們就去串門,有吃飯的、喝酒的、下棋的、抽煙的、打牌的、推牌九的。有的人家還會請戲班子,院子里“咿咿呀呀”地唱,人們痛痛快快地玩幾天。“民間文化對生死看得很開,還要吹嗩吶,又喜慶又悲涼的調子,唱戲要唱大戲,要娛樂、要熱鬧,不能冷冷清清。”付秀瑩看到的是,人們用喜劇的形式表達悲傷。
走在路上,付秀瑩遇到了村里人,他們會笑瞇瞇地說話,講起誰家生了個胖小子,誰家死了人,語氣如常。生與死都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信息。每到這時,付秀瑩都會受到震動,屬于作家的那根弦迅速繃緊。她將其歸結為鄉土的包容性,土地能夠容納生命中的怒潮。人與草木沒有分別,都是生下來,活著,再死去,死亡是日常的一部分。
付秀瑩喜歡寫景,《陌上》《野望》里有大段大段的風景描寫。書里,翠臺異常焦慮,她只有在帶孫女的時候,忽然感受到血脈親情。又或是在獨處時,面對田野莊稼,才能收獲片刻寧靜。只有在這些時刻,翠臺才能從各種關系中抽離。付秀瑩喜歡鄉間風景,哪怕是在旅途上,火車路過村莊,她都會探到窗邊看。鄉間的風物是濕潤的、迷人的,給予人激情。
“物比人長久,風景比人長久,這里有很多意義。”付秀瑩舉例,一棵樹能活一百年,河水可能流幾百年才會干涸,村莊永遠存在,但物是人非,里面的人已經更迭了。每當見到草木繁茂,付秀瑩都會想到人,想到生活在其中的人。一回家鄉,她就產生一種異樣的感情,她的祖父、爺爺、母親與腳下這片土地融為一體。付秀瑩提到了成語“視死如歸”,不是指勇氣,單從字面理解,死亡確實像回家一樣。她猜測,所以村里人才會對死亡如此坦然。
遠走與回鄉
當記者問到,用哪種顏色形容童年,付秀瑩幾乎脫口而出,“金色,最起碼是淡金色。”在她的童年時代,父母在堂,上有大人遮風擋雨,下有兩個姐姐照看,付秀瑩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姐姐心疼妹妹,老幺又喜歡看書,姐倆就把農活搶著干了。兒時,付秀瑩和玩伴在田野里奔跑。幾個孩子在麥秸垛里捉迷藏,樂此不疲地藏來藏去,麥秸垛是一個巨大的謎。她在短篇《愛情到處流傳》里寫過躲藏游戲。前一陣回家,父親還對她說:“你沒吃過苦。”
“好在我內心比較敏感,能夠感知到周邊的善意、溫暖。他們愛我,那么我要更多地去愛他們。”四五歲時,付秀瑩就知道有好東西要分享。她講起“3個蘋果”的故事。嬸子家有果園,給了付秀瑩3個大蘋果,蘋果大得少見。女娃抱著蘋果,沿街顛顛地往家走。有鄰居好奇地說,這蘋果可真大,或者逗她,作勢要拿走一個。有人問,付秀瑩就給,結果路上全送出去了,空著手回家,一進家門大哭。這件事淪“笑柄”,至今家里人還拿它打趣。
一個更大的背景是,付秀瑩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再過幾年就是改革開放。那時,改革開放的春風浩蕩,新風席卷神州大地,國家整體往上走。即便在農村,年幼的付秀瑩也感受到了變化。日子肉眼可見得地變好,家里成了萬元戶,村里像她一般大的孩子開始上學。父母的觀念也在發生改變,眼光是向外的。“人對世界的看法是向外敞開的,它是非常不一樣的。”付秀瑩的人生也需遵循這樣的軌跡,到縣城求學,考上北京的大學,在外地工作,不斷向外擴展,從家鄉走向遠方。
離家后,付秀瑩開始對家鄉牽腸掛肚,哪怕是在出差,也要天天給父親打一通電話。她知道父親的一日三餐,知道每戶人家的婚喪嫁娶,熟悉村莊的每一聲咳嗽,每一聲嘆息。雖遠在北京,然而父親的愁眉、姐姐的哭泣、村人的奔波,在她心里腫脹。父親說,鄰居大爺怕無人發現,自己挪到大街上,當眾喝了農藥。大爺七十多歲,兒孫滿堂。村西一家婆媳糾紛,婆婆給兒媳婦跪下了。為了給兒子娶媳婦蓋樓,有人去非洲打工,一去五年,不敢回來,路費太貴。父親還說,村里鬧離婚的越來越多了,人情涼薄,有錢就是爺。
“時代風潮涌動中,藏在華北大平原一隅的那個小村莊,那個村莊的人們,他們的內心,都經歷了什么。大約,一個鄉村婦人的內心風暴,一點都不比一個城市女性為少。甚至,或許更為猛烈和兇險。只不過,她們不會表達。我想代她們寫出來。”在《陌上》的創作談中,付秀瑩如是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也在寫出自己的另一種命運。如果沒有出走,付秀瑩也會是芳村中的一員,為了兒子的婚事愁白了頭;為了二斤雞蛋,親姊妹反目;老病相逼之時,為了不拖累兒女,走了絕路……芳村里所有人的命運,都將是她的命運。
從《陌上》開始,付秀瑩對鄉土的寫作不再帶有對舊時光的深情回望。用她的話說,“那是對舊時光的溫柔撫摩,詩性的,憂傷的,浪漫的,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自戀。”潛入置身時代洪流中的芳村,付秀瑩寫當下正處于矛盾旋渦中的人和事。“小說是什么,小說就是小聲說話。它要說家常話,要找到生活中細小的縫隙,然后慢慢撬開。”付秀瑩寫街巷的飛短流長,寫普通夫妻的平凡日子,一盒過期點心會引發家庭風波,一條發錯的短信也會導致愛恨糾葛。這些隱約心事同宏大的時代語境相呼應,就有了意味深長。
人與物交織
兒時,家門前有一棵柳樹。付秀瑩記得,父母總說,等柳樹長大了給姐姐做嫁妝。姐倆老拿柳樹打趣。柳樹在門口,一走一過總會看見。付秀瑩常看柳樹,樹長得很慢,就像童年漫長得沒有邊際。人和樹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人會在樹上寄托著夢想。看著樹,她想象姐姐將來嫁一個怎樣的丈夫。后來柳樹長得很粗,被鋸下來劈成木板蓋了房子。
在農村,一草一木都有用處。院子里的樹可以打柜子,可以做屋頂的檁條,也可以打成小桌子。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飯,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大樹還可以乘涼。有時,付秀瑩給老家打電話,如果沒接通,她就知道,家人在外頭乘涼了。兒時,她喜歡在月亮下乘涼,古老的月光照耀在大地上。流星劃過,左鄰右舍的大人講牛郎織女,講王母娘娘。這是付秀瑩最早接受的文學啟蒙。星空和大地永恒,夏夜迷人,親情和神話縈繞,成為她心中的永久畫面。
付秀瑩對翠臺有著深厚的感情。在采訪的后半段,她說起,自己把兩個姐姐的身影揉進了這個人物。小說的事件是虛構的,但人物有原型。姐姐帶著傳統的底子,關心家人多于自己,永遠為家庭奔波。付秀瑩說:“我覺得,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要活得更好、更開心、更如意,我希望她這樣。”翠臺在《野望》里前半本里是緊繃的,越到尾聲眉頭逐漸舒展。
翠臺是新舊交替中的一代人。上一輩人已能安然面對世事,下一代人適應了變化,她處在新舊碰撞的持續震蕩中。過去的經驗不再奏效,“翠臺們”必須要蹚出一條新路,完成從舊到新的轉變。村里的墻面刷上了標語,廣播里播著移風易俗、建設美麗鄉村的通知,村上帶頭建規范化的新型養豬場,縣里建了產業區統一管理小廠子。環境潤物細無聲地變化,推動著人往前走,往前看。
《野望》全書27.3萬字,付秀瑩花了3年寫完。這是她一貫以來寫長篇的節奏,以3年一部的頻率產出。她把寫作時間放在早上,五六點鐘起床,醒了就開寫,狀態好的話一兩個小時寫2000字,多的時候能到3000字。寫完小說,付秀瑩坐地鐵上班,開始一天的工作。在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的大樓,她是《中國作家》雜志社副主編,3本雜志里要終審2本,有大量伏案的編輯和審校工作。上午接受采訪,下午參會,最近她關心的議題是如何把期刊在新媒體渠道推廣。
付秀瑩不抽煙,不熬夜,晚上留給家庭,平時睡得早。她有跑步的習慣,每天至少跑40分鐘,這讓她的氣息更勻長。如果天氣太熱,或是連降雨,跑步會停一陣。這幾年,付秀瑩突然喜歡上了京劇,一邊跑步,一邊聽戲。正坐在椅子上,付秀瑩大段大段地背起《鎖麟囊》,“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
“平時可能不自覺,到了一定年齡,忽然就喜歡(戲劇)了,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付秀瑩還沉浸在經典唱段里,連說了幾遍“太好了”。她不懂戲,“人生數頃刻分明”“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這樣的唱詞讓她重新感知了時間,面對人間悲歡時不再那么驚慌。和亙古不變的土地、風物、仲夏夜與月光一樣,戲曲像一塊凝固著時間的琥珀,和她體內某處文化因子共振。創作時,這些絲線交織在一起,她織出了一塊花色獨特的布。
對話
付秀瑩& 好書探
01
編輯工作與創作,互相補益
Q:能聊聊寫《野望》時的狀態嗎?
付秀瑩:幾乎每天都寫,再忙也要寫,保持手熱的狀態。每天寫多少不定,有時會逼自己一下,比如一天必須完成2千字,完不成不休息。這樣積累下來,數量就很可觀。一早把活干完,心情舒暢,然后再熱情飽滿地投入工作。我這人很奇怪,閑下來不行,越忙越寫,擠出邊角料去創作。
寫小說,我從不熬夜,不影響工作,也不會為了寫作影響做家務。該干嘛的時候就干嘛,統籌好時間更游刃有余。要是以創作為中心,家人都受不了,對吧?一樣亂了,樣樣就都亂了。定力也很重要,寫長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甚至要寫幾年,天天焦慮肯定不行。跑步是為了鍛煉,要保持一個強健的身體狀態,生病、情緒都會影響寫作。
Q:編輯工作會影響創作嗎?
付秀瑩:我總覺得,沒有影響,反而互相補益。天天看稿子,視野就會寬廣,心里就清楚每代作家都在干什么,寫到什么程度了。一直在當代文學的第一線,看到更高的山,了解思潮和創作風向,就找到了自己的方陣,不會妄自菲薄,也不會妄自尊大,能更客觀地看待自己。
看稿看多了,就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眼光得到磨礪,看文學作品也會更刁鉆,這時往往會眼高手低。當然,審完稿都會寫審稿意見,但我會及時調整、及時清空,只有這樣才能開始自己的創作。
Q:從哪一刻開始,您覺得,自己可以吃作家這一碗飯了?
付秀瑩:我的寫作開始比較晚。畢業后,在中學教書,當英語老師,后來是跑文化口的記者,整天大汗淋漓地跑采訪,做報紙。那時候,寫作是業余的事情。
確實有一個明確的時刻,2009年。那年,短篇《愛情到處流傳》出來了,幾家雜志轉載,引起了關注。大家很驚訝,沒聽說過這個人,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現在想想,那可能就是我的成名作。對我來講,這篇小說帶來的沖擊是很大的,相當于無意間寫的東西收獲了肯定,突然意識到,我是可以寫的。
這個時候,大門就敞開了。約稿接踵而至。原來需要到處投稿,現在這么多約稿來了,我也受到了激勵,想著要好好寫。所以那幾年有很多中短篇小說出來,人也更自信,更從容。
Q:上大學時,《紅樓夢》是您的枕邊書。《紅樓夢》對您的創作有影響嗎?
付秀瑩:《紅樓夢》寫日常生活,寫得太好了。不厭其煩地寫生活,寫頭飾、衣裙、寫吃的、喝的,有人調胭脂,有人抹口紅,寶黛鬧脾氣,都是生活里的來來往往。我的寫作也會受到影響,覺得這是一種考驗作家功夫、耐力的描寫能力。
曹雪芹寫人情世故、世道人心。關系寫得多好,大觀園里人與人之間紋絲不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面目表情,誰跟誰都混不了。再高一層就是,大觀園的生活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非常講究、輝煌,但有一個空在里面。最后它是一場衰敗的悲劇。
就像《好了歌》里的詩,“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紅樓夢》最后是一個空,又上升到形而上的哲學層面。虛與實的關系,對我影響也很大。《陌上》中,我就處理了虛與實的關系,《野望》更多是在實的層面,虛的層面少一些。
Q:閱讀和創作是怎樣的關系?寫不下去怎么辦?
付秀瑩:閱讀和創作之間的關系,應該是滋養。閱讀滋養創作,創作反過來會滋養閱讀。但有時候讀的太多,反而難以下筆。這也是一個悖論。我的寫作習慣不嬌氣,想寫坐下就寫,不大受環境影響。實在寫不下去,有時會放一下,過后再寫。也有時就是硬攻,苦思冥想,做困獸之斗,也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Q:寫長篇和短篇有什么區別?
付秀瑩:長篇的好處是,對人生經驗有巨大的吞吐能力,是大江東去,泥沙俱下,有一種強大的裹挾能力。長篇是過癮的,寫完一部長篇,仿佛是過了一生。這可能也是我迷戀長篇的原因吧。
02
理解中國農村,必須深入其中
Q:讀《野望》時,我突然想找一家媳婦的名字,前后翻了半天沒找到。村里,大家平時都是這么稱呼著聊天嗎?
付秀瑩:鄉村是一個熟人社會,這一點跟城市有很大不同。一個村莊里,人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各種關系盤根錯節,枝蔓纏繞。理解中國農村,就必須能夠深入其中,理解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只有深刻理解并且準確把握好這些關系,才有可能寫好中國農村。你真敏銳,一下子就抓住了“關系”這個關鍵詞。鄉村的日常生活中,當然也是這樣稱呼,這樣說話。對于他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Q:《野望》是長篇小說,我總覺得“小說”的成分很稀薄。您對書寫鄉村的欲望,要高于寫小說。沖突不多,村里的大事似乎只有婚喪嫁娶。
付秀瑩:生活中能有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呢?更多的是日常經驗,震驚經驗畢竟是少數。我始終認為,對于翠臺這樣一個農村婦女,生活中更多的恐怕就是柴米油鹽,平凡甚至平淡但同時卻也是偉大的日常,日月流轉,而亙古如新。在這時節轉換中,一些東西正在悄悄發生新變。二十四氣循環往復,而萬象更新。我想寫出新時代中國鄉村的常與變,傳統和新生,寫出這種新變中的種種,記錄下深刻的時代履痕和國家記憶。
Q:書里有好多的俗語,看著很新鮮,恰切又幽默。“她們姐倆好呀,要好了一輩子,胳膊不離腿”“這世上誰長著前后眼”“立客難打發”等等。能講講取材嗎?
付秀瑩:這些語言都是鄉村俗語,鮮活的,生動的,帶著晶瑩露珠,帶著新鮮泥土,活潑潑有生命力。平時,我很注意語言表達,也總是被這樣的語言吸引。
在鄉村,每個人都是語言大師。大街上隨便一開口,就是這樣生動活潑的民間調性、民間味道。有時候,有一陣子不回去,我就會打電話、打視頻,他們開口就是這樣的語言。我總是暗暗記下來,并且暗自驚嘆。我真正理解了,為什么說要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為什么說生活是創作的不竭源泉。
Q:“一時無話”在書里出現過好幾次。翠臺和父親聊天,或者是和妹妹素臺聊天,會出現“一時無話”。我看到這兒,覺得很真實,這是對話中的“空隙”。
付秀瑩:寫人物,就要鉆進人物內心里去,洞悉人物的喜怒哀樂,哪怕最細微的情緒的漣漪,都要善于捕捉,并且有能力用有效的藝術方式表達出來。比如,你說的“一時無話”,其實就是人物之間的一種真實表達。
往往是,越熟悉越親近的人之間,對話中才可能有更多停頓,空白,甚至沉默,這沉默中有很深的默契。這個時候,沉默也是一種語言,更豐富,更富有意味。但是你看,如果是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人之間,雙方就不敢有停頓,更不敢沉默。雙方必須不停說話,才不至于尷尬或者冷場。
Q:《野望》寫出了親人關系很真實。有一處,翠臺心里暗罵妹妹,說得一針見血,狠辣獨到。罵歸罵,心里罵完,立馬擼起袖子給妹妹家搞衛生。
付秀瑩:親人之間的關系,因為血緣連接,更加微妙,豐富,復雜,一言難盡。翠臺和素臺既有姊妹深情,又有性格上的差異和價值上的分歧,為人處世,待人接物,有很大不同。又因為經濟狀況的懸殊,債務關系的存在,她們之間也存在著很多難言之隱,在老父親跟前、在村人面前,也有爭高下、論短長的心理。
翠臺家的關系,應該算是比較典型的一種。親人之間就是這樣,糾結纏繞在一起,是非恩怨,往往說不清道不明,一言難盡,說起來只能一聲嘆息。
Q:您寫風景時,似乎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暢快,與人物對話、動作描寫時的克制截然不同。景色為何值得一書再書?
付秀瑩:鄉村與城市最大的不同,就是鄉村中萬物生長,萬物有靈,草木莊稼田野露水,星辰大地明月溪流,都是有生命的存在。這些大自然風物,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一起,彼此滋養,彼此培育,彼此教化,可以說是同呼吸共命運。寫鄉村,風景是不可回避的,不經意間它們就會在你筆下流淌、生長,流淌成河,長成鄉野阡陌。
Q:《野望》里,翠臺極度焦慮,時刻處于崩潰邊緣。但我覺得,您是理解她的。
付秀瑩:在中國鄉村,翠臺這樣的女性很多。她們勤勞、善良、堅韌,幾乎是全身心付出,為了家庭、為了兒女、為了老人,其實是為了生活。正如同鄉村大地一般,她們強韌,包容,寬闊,深沉,生長萬物,又有巨大的涵納能力。
《野望》結尾寫到野蒿子,樸素尋常,而又生命力強勁,正是鄉村以及鄉村女性的真實寫照。我敬重翠臺這樣的女性,千千萬萬個翠臺們,同她們腳踏的土地一樣,沉著生活,認真勞作,勤奮創造,才有了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詩。
03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Q:每當看到香羅,我總想到王熙鳳。散發著脂粉的香氣,別人平不了的事,她能平。香羅代表了新事物——會開車,穿細高跟,在城里開超市,甚至“雇用”妯娌照顧母親。我甚至認為,“香羅”也是“女主角”,她和翠臺互為映照。
付秀瑩:香羅是當下鄉村另一種人物代表,甚至代表著當代鄉村的新勢力、新力量、新形象,是新趨勢。而翠臺,恰是中國鄉村傳統的代表,農村婦女所有的美德,都在她身上集中體現。這兩個女性互為映照。
你認為香羅也是女主角,這觀點很有意思,也很有意味,我深受啟發。對于香羅,我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和欣賞,她不同于我們熟悉的中國傳統女性,身上有更多豐富的新質,新的可能性。甚至翠臺內心深處何嘗不想成為香羅呢?
香羅是新時代鄉村中的新女性,少傳統束縛和羈絆,更多向著新世界、向著未來敞開,有蓬勃的生命力和茂盛的生長性。香羅身上,有著時代新變的光影閃爍。
Q:您寫女性角色,常常是一對——姐妹或妯娌。《小年過》里寫翠臺和香羅,“用芳村的話,這妯娌倆,一個金盤,一個玉盤,一碰叮當響,真實好聽得很。”為什么這么處理?
付秀瑩:寫的時候,沒意識到(寫了這么多姐妹),創作首先是感性的、混沌的。你提出來了,我就在思考。“姐妹”確實是一組對照的鏡像關系,正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在一面鏡子里相映成像。對照表達了現實和夢想,白天和黑夜,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大約有很多不同的自己。
有時我們哭,有時我們笑,有時我們善良,有時也難免有惡念。有時我們想成為他人,有時他人想成為我們。這是矛盾,也是悖論。正是因為這矛盾和悖論,才使得我們更加豐富、更加復雜、更加立體、更加幽深寬闊。文學是人學。文學應該努力發掘人性的幽微曲折,真實呈現人性的本來面貌。
Q:《野望》寫的或許是鄉土困境:種地不掙錢,就業機會少,娶媳婦“燒錢”,年輕人出走或“啃老”……社會問題一旦放到日常生活中,尖銳的部分就被沖淡了。
付秀瑩:個體有時是脆弱無助的,但當時代洪流滾滾而來,個體與時代之間豐富、復雜的關系由此產生和建立。翠臺一家的生活和命運,以及村莊其他人的生活和命運,正是因為時代的強大力量介入和左右,才有了新的生機,發生了新的變化。
《野望》寫到鄉村真實現狀,寫出了一些鄉村發展難題,但這是發展中的難題,是新變中必然遭遇的難題。不僅有現實物質層面難題,還有精神層面的心靈難題。我想真正寫出中國鄉村的新變,以及新變的革命性和深刻性。只有深入到文化積淀和人際關系之中,深入到這新與舊、變與不變的辯證關系的土壤深處,才能看到新變之所以為新變,新時代之所以為新時代的內在邏輯。正如《創業史》中,我們只有深刻理解了梁三老漢的心理重負,才能更深刻理解梁生寶所代表的方向。
《野望》中,種種新變的出現,根植于鄉村厚重歷史文與文化風俗,因而才是可貴的,也是可信的。中國鄉村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變。我更愿意深入到這個過程中,寫出山河大地一草一木在時代風潮中的種種情狀,寫出人在大時代激流中奮力前行的面影。
比如對于新媒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度。有人會拍直播,有人擰巴,開超市的會有危機感,網購給實體商業帶來沖擊。大學生返鄉,也是新鮮事。翠臺無法接受在外上大學的女兒返鄉,讓女兒脫離泥土生活,是她畢生的愿望。女兒不這么想,她意識到在城市生活是一種漂泊,自己的意義在老家。再比如養老問題,養兒防老和住養老院,這之間有觀念轉變,甚至有倫理問題。這都是新時代新鄉村需要面對的。我想寫出這些問題春風化雨逐漸破解的過程,寫出前因后果,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一些旁注。
Q:提到養老,我想起《遲暮》里的老大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屋里人”,吃著兒媳包的餃子,想的還是亡妻包的“青筋大蛤蟆”(大餡餃子)。
付秀瑩:他就面臨了一個養老問題,早年蓋了房子,給兒子娶了媳婦,準備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結果,一天小兩口說,他們要去城里生活。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不是那么回事。養老也有心理層面,他需要安慰、陪伴,但家里就剩他一個人了。
子女和父親看似有親情,但是兒女的時代已經不屬于他了。他懷念自己的時代,又因為深刻的隔閡無法訴說,凄涼,沒法說,只能思念亡人。他的歷史被妻子帶走了,面臨的是子女的世界。這個世界又那么新,還沒有完全接納他,或者說,他還沒有勇氣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