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的相識與相逢
在高原上從軍多年,腳下走過的路似乎都鋪滿了傳奇。
盡管我已離開軍營多年,但有個在校大學生讀過我的書后,毅然選擇了去西藏當兵。更為神奇的是,她去的居然是我曾經所在的部隊。
不久后,她當上了連隊文書,經常去軍區大門口收發室領取報刊和戰友們的包裹信件。有一天,她突然在收發室里的信件中,發現有個似曾相識的名字——那是各地給我贈閱的報刊,還有不少讀者來信。
即使我已經離開了那座軍營,難免會有一些郵件留存,尤其是青春在馬不停蹄的雪線上輾轉,不知跌落了多少“失聯人”的等待。
她照著信封上的地址給我寫信。
那些寄給我的信件,地址是我原來工作單位機關的番號。初到部隊的她,并不知曉那個地址其實與她的連隊同在一個大院。
她只顧一封接一封地寫,字跡剛毅且不失柔美。她一直納悶,為什么收不到回信?她的信件,分明蓋著已經寄了出去的三角郵戳,但總是安靜地與其他刊物或讀者的來信聚存一起。后來,她循著信封上刊物的名字,去布達拉宮東面的報刊亭尋找報紙雜志上我發表的作品。那些依然講述著雪山哨卡生活的故事細節,于她而言,似乎一直都像謎一樣,真實與虛幻被纏繞糾結著。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部隊人員一茬接一茬地換防,她無法再找到可靠的人證實我的消息。信件雖無人認領,但從未中斷。她斷定我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像她手捧的文字一樣溫暖真實。她認定我還在西藏的某處軍營,她甚至相信有一天能在收發室門口遇見我。她將那些寫有我名字的信件整理好,直到她退伍回到大學校園繼續完成學業,我們都沒能在拉薩完成一次對話或相逢。
后來,那些塵封已久的信件,被戰友從西藏輾轉送到我手中。了解到這位特別的女兵的行跡后, 我直接撥通了她的電話。
她又驚又喜。
那是我們唯有的一次通話。幾句簡短的交流,算是向她確認了我的真實存在。雖然那時微信已經開始流行,但她始終堅持以寫信的方式與我溝通,不焦不躁,不緩不急,就像我一本正經地寫作。
我開始認真閱讀她先前和后來寫就的每一頁文字。她游走在高原又沉潛于軍營,每一句講述都帶著想象、勾畫與期待。那些偏向科幻甚至有些高蹈的文字,與我心底里埋藏的某些沉重的軍旅體驗,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講起從軍西藏的理由,講她在拉薩河畔同女兵們看夏天飄雪的浪漫奇遇,也講起她與戰友們打賭身邊是否有個名叫凌仕江的軍旅作家?她羨慕我的高原軍旅經驗,比如單槍匹馬采訪邊境上的哨兵,在一個人的哨所里對著戴哈達的月光喊一聲媽媽,在烏爾朵打碎夕陽的牧羊人背影里悄悄寫一行離鄉的詩,在通往墨脫的羊腸小道上遭遇螞蟥的偷襲,在第一縷雪光越過地平線的瑪尼堆上摘一朵黃色的雪蓮……她未能與聳入云端的珠穆朗瑪親密接觸。她說她的兩年軍旅時光,就守在拉薩的軍營中。她讀現代兵書,也讀戰爭史詩,她的腦海里裝滿了對世界屋脊、邊關軍人龐大的猜測與想象。她總是試圖探究戰爭背后的秘密,甚至夢想著成為穿越硝煙的美麗女神。只是她的種種想象,甚至在同齡的女兵們看來,也屬于“太不成熟”。她說,她直到退伍前一天才走進布達拉宮。萬物在大地上隨風生長,理想在白云上行走,在漫長的時空隧道里,她沒能發現另一重世界。
她剪不斷的軍營未了情,常引我在閱讀的時候,禁不住一個人捧腹大笑。
想不到新一代女兵的純粹,在天邊的西藏,居然有著那么多看似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與令人啼笑皆非的隱秘心事。想不到她在過往的信中,對我筆下的西藏故事,提出了那么多疑問和商榷。在眾多讀者來信中,我一直覺得,這個女兵對西藏有著與別的戰士不一樣的情愫。
然后,又是很久未有消息。
盡管我們從未謀面,更不曾想到幾年后會以某種特別的方式見面。那時,她已經畢業參加工作好些年了。她帶領大學生團隊在某地執行科研任務,而我恰巧也在該地參加文學活動?;顒悠陂g,我與接待方無意中講起女兵的故事,接待方對故事中的女主角連連稱奇,幾通電話過后,就找到了那位退伍女兵。
“凌老師,真沒想到我們會這樣相見!”一頭干練短發,一身迷彩馬甲,她像個英姿颯爽的女班長。一聲口令,她身后幾個身著同樣服裝的女孩兒,舉起手“啪”地一下給我行了個軍禮,動作干凈利落,個個表情堅毅。原來,她們正在集智開發一款旨在提升退伍士兵創新能力的培訓軟件。
現場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知道女兵的故事后,紛紛要求和她合影留念。合影時,我的表情可能少了些自然的天真與微笑,我甚至懷疑自己當時是否因為緊張而顯出不合時宜的嚴肅。那種緊張,可能源自我們不曾展開暢談的文學與人生、西藏地理秘境、高原軍旅生活、邊關風雪和某些永遠不可能抵達的夢境。
我只是從她的城市路過。實際上,我們算不上熟悉。
然而,我很快釋然了。她還確實算得上我的戰友,至少是諸多西藏戰友當中的一個。她無數次注視過我無數次描摹的那片天空,那團火焰、那只雄鷹、那朵白云、那條河流、那道彩虹、那脈雪峰、那座哨所、那個哨兵、那條哈達……只是,我們像大多數離別后的戰友一樣,平時長久地活在各自的生活軌跡里。各種來自不同領域的工作壓力,讓我們幾乎淡忘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沒有寒暄,少了回憶,甚至沒有一句短信打探對方的消息。
但謝天謝地,我們就這樣順其自然地見面了。
戰友情,一輩子,在他鄉,天涯望,趕山走海兄弟盼。所有莊嚴的告別都源自軍旅的相逢,只不過天下戰友的重逢,從未相約,亦從未失約,正如我從你的城市路過,自然而然,歡喜載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