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從井岡山火車站，到地理意義上的井岡山，還有30余公里。路況極好，光滑潔凈的山中柏油公路，像黑亮帶子，在蓊郁勃發的綠海中繞來轉去，極易暈車。約40分鐘，到達山中的茨坪鎮。

井岡山，屬江南境內的羅霄山脈中段。此山脈，分開江西、湖南兩省，也是贛水和湘水的分水嶺。

茨坪，長期以來的井岡山中心，曾是井岡山市委、市政府所在地（2005年4月才搬遷到山下新城區），現在是鎮的建制，海拔800多米。據說大部分當年的辦公大樓均改建為接待場所。參天綠木中間，賓館、旅社、飯店林立，儼然為山中頗具規模之小都市。所住七樓窗外，隔路是山，綠樹負勢競上，時有鳥鳴；濃綠叢中偶爾一二株映山紅，花紅欲燃。

夜之茨坪，燈光明亮店門洞開的百貨超市中，傳出熟悉的紅軍歌曲。茨坪鎮中央，為占地頗大的挹翠湖。夜樹圍繞，燈影璀璨，湖邊空地上的喧鬧廣場舞剛剛結束。斜對面，就是夜色朦朧中的“茨坪毛澤東舊居”。

毛澤東在井岡山之時間，是1927年10月到1929年1月。位于茨坪鎮中心的毛澤東舊居，是一棟土黃顏色的普通民房。在井岡山期間，毛澤東和賀子珍常在這里居住和辦公。看到室內一張當年的照片，35歲上井岡山后的毛澤東，雙目微陷，臉頰飽滿，和眉毛同樣濃黑的頭發，清晰中分。

袁文才、王佐，同為1898年出生，是井岡山地方武裝首領。對1927年10月毛澤東率部上井岡山，建立根據地，幫助極大。

這兩位“綠林好漢”據說是一文一武。曾見過袁文才親筆寫給毛澤東的信札，文辭確實十分古雅：

“毛委員：敝地民貧山瘠，猶汪池難容巨鯨，片林不棲大鵬，貴軍馳騁革命，應另擇坦途。敬禮，袁文才叩首。”

毛澤東離開井岡山后，在1930年，袁、王被錯殺。后均平反，追認為烈士。

此次在井岡山，有幸見到袁文才嫡孫袁建芳。袁建芳現為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戴眼鏡，眉目和善，文質彬彬，已無覓乃祖綠林之氣。袁建芳教授講話大略：一、袁文才個人特點。疑心重，遇事總愛三思而后行；重視槍；劫富濟貧。二、毛澤東如何改造袁、王部隊。A.送槍。初識之時，毛即贈槍100條給袁。袁感其誠，當即回贈毛澤東部大洋千元。B.幫助消滅袁王仇敵。C.派出優秀干部到袁王部隊，進行思想工作。

在茨坪毛澤東舊居，買《毛主席詩詞》袖珍紅皮書一冊以作留念。書中正文前，有去安源、陜北窯洞前、開國大典、在廬山等眾多我兒時熟悉的領袖像照。

遍翻毛澤東詩詞，發現題目中有“井岡山”字樣的，共有三首。其一，是1928年秋，毛澤東虛歲36歲時所寫的《西江月·井岡山》。另外兩首，是1965年5月22日—29日，毛澤東重回井岡山時所寫。這兩首分別是：《念奴嬌·井岡山》《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其時毛澤東已經73歲，但內心依然“風雷動，旌旗奮”，揮手之間有“萬怪煙消云落”之豪情。

確實，毛澤東超拔于常人。26歲，即有“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之氣度（1918年，《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33歲，就在詞中表示：“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1925年，《沁園春·長沙》）氣魄如此。

毛澤東于詩，于書法，均無愧于一代大家之稱。但就他本人來說，似乎并無刻意追求，藝事之成就，只是他內在生命強力的余緒而已。稍分析一下毛澤東詩詞特點，給我突出的感受，有以下三點。

一、慣用“萬”字。格局宏大。

“萬木霜天紅爛漫”。

“萬花紛謝一時稀”。

“喚起工農千百萬”。

“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

二、口語。舉重若輕，藐視規矩，爛漫自由。用似乎不入詩的口語俚語入詩，直追辛棄疾一路文脈。

“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

“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三、俯視。

“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洞庭波涌連天雪”“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

“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

井岡山群峰聳峙。峰巒之間，大的平地稱“坪”，如茨坪、茅坪；略小的平地稱“井”，井岡山中有大井、小井、上井、中井、下井，合稱為“五井”。這五個群山環繞、宛若井狀的山間盆地村莊中，大井最大。位于茨坪西北面7公里處的大井，視野開闊，且氣息清朗，此地也有毛澤東居所及讀書石舊跡。

看了大井，去著名的黃洋界。黃洋界海拔1300多米，比茨坪高了500米。它連接湘贛邊界，居高臨下，扼居山口，是井岡山五大口（雙馬石、桐木嶺、朱砂沖、八面山、黃洋界）中最著名的一個哨口。1928年8月30日，就在這里打響了著名的黃洋界保衛戰。昔日光禿禿的戰場，如今萬木參天，綠海翻涌。哨口炮臺旁，游人如織。此處旅游商品攤點上的蜜制柚子皮和蜜制映山紅花瓣，以前從未吃過，口味獨特。

茅坪距茨坪相對較遠，有30多公里。與黃洋界同樣著名的八角樓，就在茅坪。到實地，才知非八角之樓，而是普通私宅上的一處閣樓，因有一八角形的天窗，當地人俗呼八角樓。此屋原為當地名醫謝池香私宅。

在井岡山期間，毛澤東常在茅坪居住、辦公。兩個名篇《井岡山的斗爭》《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就在八角樓上完成。茅坪一棵巨大的楓香樹，裂石而生，印象深刻。在一位老婆婆的簡易攤上，買兩袋井岡山絞股藍茶。在八角樓外，展示有當年的土槍和土制大刀。握起已經銹跡斑斑的大刀，試了試分量。

井岡山中的壩上村，是袁文才家鄉。全村正在改造村貌，開發“紅軍一天”體驗式旅游。在村中的水田之上，也建起了曲折的木質走道。壩上的“垃圾銀行”很有意義，用積存的酒瓶、農藥瓶、塑料瓶、舊電池、易拉罐、塑料袋等，可以到村中兌換站換食鹽、肥皂、牙膏牙刷、洗衣粉等日用品。由此，村中非常干凈，顯現一種生機勃勃的新氣象。

出村，在公路旁的深綠山中，尋找、瞻仰了袁文才烈士墓。還看了1928年5月，毛澤東和賀子珍舉行婚禮的象山庵。此庵系清代建造，為湘贛邊界名庵。因庵后之山，如象之形，得名。庵中側殿，有若干展示。抄錄當年毛賀婚宴菜譜、果碟，可見20世紀20年代井岡山鄉間飲食風尚之一斑。

說到吃食，就會想到神山村的糍粑之香。糍粑，木桶內糯米在灶上蒸熟之后，倒入石臼，用木棰搗爛后拿出，用手捏摘成小塊，在竹匾內混合黃豆粉和白糖的香甜粉陣中滾上一滾，入口，大香。在那戶蒸糯米的農家的幽暗灶間，家中主婦正在用雙手，在另一口滾燙的鐵鍋內炒茶。碧綠的野茶葉是清晨在山間摘來。揉抖，翻炒。手，鮮葉，發藍的鐵鍋，鍋底的火——窗外全是漫山遍坡的竹子綠影，而灶間的內部空間，已經漸漸浮溢如此清新、如此好聞的茶香。這是我個人難忘的一個井岡山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