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守望
天山之北,戈壁如海,一眼望不到邊際。戈壁上的風沙很大,汽車奔馳其中,像一葉顛簸在海浪中的小舟……
那座山,叫北陽。在它山腳下那片光禿禿的亂石旁,我們舉起右手,向對方敬禮,然后握手——這是戰友間的“見面禮”。
“你也是76年兵?”
“不,77年的……”
哈哈……差不多,是真正的戰友。差一年入伍。
他笑著說起了入伍時的經歷:“我是陜西人,當時家里特別窮,我就像一根楊柳條似的躥著往上長,個頭夠了,但體重不足……體檢現場,我跑到一口井邊咕咚咚地灌起了涼水。恰巧被接兵干部看到了,問我為啥喝那么多水?我實誠地回答:俺體重不夠。他左看右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問:真想當兵?我立即回答:真想。為啥?他又問。我說:保家衛國。他點了點頭。后來我就應征入伍了……”
1977年,他從陜西到了現在他家所在的地方——新疆邊陲的沙灣,成了一名士兵。
6年后的1983年,他退伍回到老家。次年與本鄉的一位姑娘結婚。蜜月剛滿,他對新婚妻子說:我要回老部隊那邊去。
干啥去?妻子問。
他說:部隊駐地附近的村上有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我在部隊時經常帶著學雷鋒小組的人去照顧老人家,現在一離開心里不踏實。最主要的是,山彎彎里有7座烈士墓也缺人照看……
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妻子說。
他兩眼盯著妻子,不說話。
咋了?是要去好些日子?妻子問。
他搖搖頭,終于開了口:不是我一個人去,是帶著你一起去。我們一起在那里住下,安個家……
妻子驚呆了,以為聽錯了:啥?把家安在那個地方?
他連連點頭:是,是的。
她頓時癱坐在炕頭,眼淚掉下來……那兒是天堂還是花園?
是戈壁灘。他說。
沒有出過遠門的她不知戈壁灘啥樣。只想著要真去了就該有個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地,好種田、好生娃……于是便說:那能不能有塊地,稍大一點兒的?
聽了這話,他高興地說:有,我保證,很大很大。你要多大,俺就給你圈多大!
她臉一羞,破涕為笑,說:好,俺跟你去。
小夫妻倆就這樣背著一床新婚棉被和4個裝著生活用品的麻袋,從陜西老家來到天山北邊的沙灣縣卡子灣村。那天到的時候天已黑,他帶著媳婦來到一個用土墻圍著的小院子前停下說:到了,跟我進去見爹娘。
咋,你這里也有爹娘?小媳婦驚得不輕,忙問。
他笑了,解釋:沒跟你說清楚。這家的猶培科大伯和張秀珍大媽沒有孩子,以前我在部隊時經常利用星期天帶著學雷鋒小組到他們家做些事情,兩位老人就認了我這個干兒子。現在你是我的媳婦,一起進去叫聲“爹娘”吧!
在陌生又遙遠的地方,能有一聲“爹娘”叫,便體會到了一份家的溫暖。
第二天一醒,她就扯著他的衣襟,輕聲說:走,看看我們家的地去……
行。他領著媳婦就往后山走。
這山上不像咱們家的黃坡地,咋不生一根草苗苗、一根樹枝枝?她奇怪地踢著地上絆腳的石子問。
他說,這就叫戈壁沙漠。風大的時候能把這些石子吹得飛起來,他撿了塊拳頭大的石塊說。
不好,沙塵暴來了!突然,他看了看天邊說。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天邊一片昏黃,正朝他們站的方向壓過來……
“快跑!”他拉起她的手,飛步躲到一處山窩里。倆人的腳步剛剛落定,整個天空便像一口鍋倒扣過來,颶風挾著地面上的沙石,恣意摧殘著大地。
咋這么嚇人?她躲在他的懷里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清。
沒事,習慣了就好。他說。
這當兒,一塊飛來的石頭擊中她的腳板,疼得她一下癱坐在地上。我咋習慣?她哭了起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
你不是要看咱家的“地”有多大嗎?起來,我帶你去看看。他連哄帶騙地扶起她,朝已經平靜了的戈壁深處走去。
他指指漫無邊際的廣袤大地,像個擁有萬貫家產的人般自信地說:只要你不怕雙腳累,凡能跑到的地方,都可以是你的地、你的田……
我不要,我只要一塊能種菜養雞的地。她說著,眼淚又落下來。
這回他的心軟了,一把將她馱在背上,說:好好,依你,等我看完戰友們就全都依你啊。他馱著她吃力地往北陽山的另一個坡走去……
她抹干淚,問他:你的戰友在哪兒?為啥一定要去看他們?
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細細道來:他們7個人都沒結婚,一直“躺”在這么遙遠偏僻的地方,平時只有我們一些戰友來看看他們。如果我再不來守著他們,他們該多孤單啊……
她嘆了口氣,問:他們咋犧牲的?
他語氣沉重地說:都是為了保家衛國守邊疆而英勇獻身的,都是革命烈士。
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住了腳步,怔怔地望向山腳下……他猛地將她一放,飛步奔向那片剛剛被風沙“掃蕩”過的亂石灘。
她遠遠地看著,只見他瘋了似的用手將幾個被風暴吹得七零八落的墳塋重新壘起……“對不起啊戰友,我來晚了。我向你們檢討!我保證,從現在起,我再也不離開你們,我保證不讓你們再被風沙摧殘……”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她似乎有些明白他的心事了。
她走過去,蹲下身子,像丈夫一樣用雙手捧起一塊塊石子,輕輕壘在墳塋上……
慢慢地,他笑了,向她投來感激的目光;她也笑了,向他投去理解和幸福的目光。就這樣,他們從此將小家留在了這片戈壁灘上,留在了這7位戰友的身邊……
我們現在應該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張秋良,一位為戰友守墓近40年的老兵。
我見到張秋良的時候,除了家門口開設的“老兵驛站”和身上那套舊軍裝讓他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外,單從外表看,他完全徹底地成了一個“沙灣人”:黝黑的臉龐,已經明顯駝塌的腰板,以及一口純正的當地土話。猶培科大伯與張秀珍大媽由他贍養9年和13年后去世并得到妥善安葬。
“我來的那一年,我的老部隊撤銷了,這幾座烈士墓也就沒有部隊的人看管了。我覺得應該承擔起這份守護戰友的責任,就從此開始做烈士墓地的義務守護人……”這一守就是近40年。
看著張秋良家簡陋的陳設,我似乎能猜得出這幾十年他們是如何過來的。
“這手指是咋受傷的?”因為坐得近,我看到張秋良的右手小拇指是殘的。
他說:“我當了14年村治安主任,這手是在一次押送不法分子時弄傷的……”張秋良滿不在乎地說,這類事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
在偏遠的戈壁沙漠上建個家不易,而要義務管理一片烈士墓地,對張秋良一家來說,所遇的困難就更多了。
“收入靠什么呢?”這自然是我最關心的事。
張秋良向我伸出手,然后一展雙掌,笑了:就靠它們。“我沒有學過其他手藝,只會打土坯,就是家家戶戶壘墻的土坯磚……年輕時一天能打1300塊左右,一天掙上五六塊錢,現在年歲大了,不過也還能打1000塊左右的土坯。”
聽著他的話,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一位復員老兵揮汗打土坯的身影,從青春到老年,日復一日的勞頓,只為了完成心中那一份承諾。
風雪交加的春節,張秋良帶著煙酒食品到戰友墓前和他們一起過節;驕陽如火的“八一”,他帶著軍旗來到墓前,為戰友們唱起嘹亮的軍歌;每逢清明節,他來到戰友墓前,代他們的親人祭掃,一一給他們祭酒、敬煙、燒紙。
這些事,是張秋良和家人年復一年必做的事。不論寒暑,無懼風雪,從未空缺。他外出不在家時,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會按時去墓地替他完成。
從張秋良家到烈士墓地,需要翻越一段相當遠的山坡與戈壁沙丘。幾十年里,張秋良和妻子在途中不知摔倒過多少次。我的目光投向張秋良和他妻子的胳膊、雙腿,看到的是一道道宛若老樹皮的粗糙裂痕……
“有一次遇上大風雪,我走到半路,就被雪埋在一人深的雪窩里了。如果長時間出不來,就沒命了。那一天,我是拼了命爬回家的……這樣的事發生了多少回,我都記不清了。但最苦的還不是這個,是戰友的墳塋一次次被沙塵暴襲擊后‘搬’了家,墳頭被夷為平地,至少有數十次吧。”他說。
“夷平一次,你就再壘一次?”
“可不。”張秋良說。“主要是戈壁灘上鏟土壘石困難,壘一個墳塋沒有一天半宿搞不成……”張秋良的老伴在一旁撇了撇嘴說:“有一回還差點把自己一起埋在坑里,要不是我把你刨出來,你能見到今天的作家?”
“哪有這事?”張秋良覺得自己的老伴在揭他的短,有點不自在。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轉移了話題:“我守護的這幾位烈士,都是犧牲在我入伍前后的時間里,全都是20歲左右。其中有陜西的,也有從四川、江蘇、山東和河南入伍的,他們都沒成家。與其他6位并沒有安葬在一起的谷克讓烈士,是位班長,1976年入伍,犧牲時只有20歲。他用生命保護了其他8名戰友。谷克讓的事跡在我跨進軍營時就知道,而且被深深地感動。日久天長,我一直有個愿望:去看望一下烈士的親人。”
一次回老家陜西探親,張秋良通過戰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陜西籍烈士胡咸真的家,見到了烈士的母親。當時胡咸真的母親已經70多歲,因為兒子的犧牲,她的雙眼早已哭瞎。當張秋良坐到烈士母親面前時,雙目失明的老人用顫巍巍的雙手不停地撫摸他的臉:“兒子你總算回來了,娘想你啊!”說著,老人便號啕大哭起來。
“娘,您就把我當兒子吧!”張秋良“撲通”一下,跪在烈士母親的面前。
“好兒啊……”雙目失明的母親輕輕地拉起張秋良說:“你比咸真小幾歲,娘托你每年給你咸真哥上墳燒點紙,娘就這點心愿了……”
“一定!娘放心吧。”張秋良說。
“克讓娃啊,娘來看你了……”2019年9月8日,西北邊陲的戈壁上秋風瑟瑟,谷克讓烈士89歲的母親由張秋良和幾位沙灣人抬著來到兒子的墓地。那場景至今讓張秋良難忘:“滿頭白發的老人家把臉久久貼在兒子的墓碑上,喃喃地說‘娘死了就來陪你’,現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掉眼淚的……”
“孩子,我給你磕個頭……”祭奠完,谷克讓的母親一邊抹淚,一邊感激地拉住張秋良夫妻的手就往下跪。
“使不得!大娘您快起來……克讓班長是我的戰友,更是我的哥哥,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人的話啊!”張秋良趕緊扶起老人家。那一刻,他和烈士的母親及其他親人們,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如今張秋良的家,已經是個遠近聞名的“老兵驛站”,他不僅負責義務接待7位烈士的親人,更多的是接待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來自全國各地的戰友、朋友。近些年來,當地的退役軍人事務部門在關愛烈士方面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守護那個烈士墓地的人也不再是張秋良一個人,他的大兒子如今成了第二代守墓人……
“但逢年過節去為烈士戰友掃墓的事,我還必須去。”采訪他的那一天,他帶著我這位老兵,再一次徒步來到烈士墓前,我們一起向安息在此的烈士敬獻了鮮花并三鞠躬。
轉過身,我見張秋良跪在地上,虔誠地整理著每座烈士墓……近40年了,他仍像第一次做這件事時那樣畢恭畢敬、一絲不茍。
我的雙眼不由自主地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