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本名黃江嬪，1969年2月生于福建漳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獨立或合作主編有《中間代詩全集》《北漂詩篇》《臥夫詩選》。出版有詩集《極地之境》《美學診所》《萬物奔騰》《未完成》《秘境之旅：內蒙古詩篇》及隨筆集《女性主義者筆記》《人間書話》（第一第二輯）等。現居北京。

 

在歷史中（組詩）

文/安琪

《銅雀臺》

存在著一個紙上的銅雀臺

和事實上不存在的銅雀臺

 

存在著一場三天厚度的雪

和事實上已經不再下的雪

 

存在著一個按圖索驥的我

和事實上對歷史無知的我

 

為何我偏愛在明代末年即已燒毀只剩荒涼臺基的銅雀臺勝過曹操擊敗袁紹后營建鄴都

修建的銅雀臺？

 

存在著“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的你和我

和事實上僅留在文字中“建高殿之嵯峨，浮雙闕乎太清”的銅雀臺。

 

 

《鄴城漢柏說》

在漳河水凍

鄴城凋敝的冬日我想起那把我從太行移居此地的人

他埋我根后就放我自己成長（長成渾身骨節的老者）

他出口成章，七步成詩，才高，而頹廢。

 

我想起拴馬我身的人，他短歌行

長歌也行。他挖掘玄武池以訓練水師，巧設轉軍洞

以迷惑對手，他如今安在？晨昏流轉，我不識時間

只知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月亮升起月亮落下，凡657000次。

 

不斷加大的陰影不斷加大著我的虛空

我暮年的回憶為什么總是始于曹植，終于曹操？

 

 

《漳河水凍》

車過漳河任老兄說那就是漳河

 

一片被雪凍住的冰河

太白太亮映照出我眼中的西門豹也白而亮

 

他就在漳河邊往河里投進巫嫗、弟子和三老

河邊哭泣的女子，終于流下一生中最驚險的淚水

 

那是夏天發生在漳河的有趣故事

死里逃生的漳河，修渠、灌溉，澤流后世。漳河

我如今正經過你的視野，你春寒中將醒未醒的臉

閃現在我僵硬的相機里

 

你是一條有歷史的河，因為你在鄴城

我轉兩次車到此看你，因為你在鄴城

 

任老兄開慢點，這橋忒短，很快就要過漳河

 

也許我可以把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叫作漳河？

雪中的大地和雪中的漳河究竟有何異樣？請說出。

 

而雪沉默

而雪中的鄴城沉默

雪中曠闊、凋敝的鄴城，一片灰，一片白，一片灰白

我一來到鄴城就有魏人之心了。

 

 

《早安，白薇》

早安，白薇

露水中的小廣場黑褐，清幽，苔蘚茂密

早安，青石板臺階和無人踩踏的寂寞，寂寞的白薇

你好！

我來自漳州你愛人的故鄉

我是楊騷故鄉的詩人我代替楊騷看你來了白薇

我的前輩！

你和楊騷愛恨糾纏的一生我了然于胸過

不勝唏噓過

心痛過不平過

無可奈何過

你我相距數十年但再漫長的距離也無法消弭你我之間的共同

我們都是女人！

都在愛中狂喜過絕望過

都被愛火照得光彩十足又被愛火燒得傷痕累累直至

心死。

早安白薇！

你打出的幽靈塔我還置身其中

你打出幽靈塔最后到達的卻是余生凄涼的晚景

你蜷縮藤椅的白發身軀弱小，無助。藤椅是舊的

你是老的

你對一個來訪的青年說，我的愛人在漳州。

那個青年姓楊，名西北。

那個青年是楊騷的兒子

卻不是你的兒子。

 

 

《成都，過武侯祠而不入》

蜀國

在武侯祠演義一遍

以泥塑的方式

或坐或臥

或笑或泣

或劉或關或張

皆是可以想象

八月末。秋雨。秋風

微寒

人微顫

想蜀國氣數已盡

縱使我入祠

也拯救不了

它

必然的滅亡。

 

 

《過尼山》

祈禱的人

尼山早已無丘，你的祈禱因此失效

 

我相信當年當日

顏征在曾祈禱于此，那時她年輕，臉頰羞赧

內心鋪開秘密的囈語

一顆圣人的種子，在禱告中滑向軀體深處

 

時光急行也罷，緩走也罷

我來的時候圣人已經2565歲了

我知道他還將繼續存留人世，年增一歲

我還知道，當我離開人世，我將不存。

 

涼風收起羽翼，過尼山

殘陽突然飛起，過尼山

看啊，滿車紅塵中人，齊齊向右，張望尼山

他們終將相忘于江湖

各自回到各自的土屋

 

他們沒有尼山可供尋訪

他們此生的落寞，圣人也無法排解。

 

 

《西海子公園（兼懷李贄）》

白灰石面孔斑駁的假山聚集在門口的

西海子公園。

 

尚未被風吹倒雨淋垮的通州塔在遠處矗立

仿佛看管著西海子公園。

 

手持紅彩帶跳秧歌的婦女，石椅上吹薩克斯的老漢

他們都有同樣的贅肉歸屬于中年，哦，西海子公園。

 

李贄墓墨跡脫落的周揚題字，無人瞻仰的此時

此地，我來此鞠躬祭拜，我想問先賢——

 

當你執意割喉自刎也不愿被發配回鄉

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哦西海子公園。

 

這個下午，狂風中齊刷刷抖動的銀杏樹葉

仿佛吃了搖頭丸，哦萬頭搖動的銀杏樹葉

 

在黃昏中是你們削薄光線，不斷加重

西海子公園的沉寂，與荒涼。

 

 

《奔赴郟縣》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蘇軾

 

雨

在柏樹間尋找放它們入塵世的人

 

588株柏樹，側向西南，以致夜色

也跟著側向，以致夜色中的雨，也

有了一幅，西南的面孔

 

西南，西南，眉州的方向

故鄉的方向！但你不是已命名此處青山

小峨眉了么

 

這是你自己選定的歸宿地

郟縣，茨芭鎮，從此多了一個以你姓

為姓的村落：蘇墳村。又深又厚的泥土

 

先是有了你，再有了你弟弟，然后

有了你們的父親，有了你們的親人

又深又厚的泥土，適宜埋尸種骨，適宜

 

夜雨，也適宜清風。這是郟縣的榮幸

世界之大，是郟縣，而不是漳州，被你選中

以致我高鐵奔赴，前來瞻仰

 

先生，我來看你的時候

神道上的望柱、石馬、石羊、石虎、石人

已磨損得很厲害，黃土壟中，想必你也

 

早已無存。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你又不活在一具軀殼里，你活在你的詩里

詞里文里你的大江你的明月里，你活在——

 

每一個千里迢迢奔赴郟縣的我們里。

 

《星月寂靜夜說給公瑾聽》

墻上的劍發出吸血的寒光，公瑾，我聽到它在叫你

我也在叫你，

我在你呼吸的邊上，此刻，星月寂靜唯有你的呼吸發出

吸血的寒光，我問你不打行嗎？

你說不行，你說曹賊已到家門口他就要奪走我

你說東吳女子三千哪一個都是我

公瑾，在那將來的酷烈戰役上，我不能學那虞姬善舞

為你慷慨悲歌一曲

也不能仿西施施計，憤怒中獻出此身

在那一生中最委婉的秋天，父親把我許配給了你

你，吳國最雄姿英發的才俊

最先得以用你的生命來與這個國家的危急存亡匹配

你，我唯一的丈夫，我必得用擔憂與恐慌把這唯一

牢牢抱住。當輕風吹送來陽光小麥般的香味

我們行走在環佩叮當的水邊小徑

我使勁排除不祥的預感方能把五月的鮮花盡種懷里

公瑾，我想你一定看到了我越睜越大越痛的眼

它們能盛放多少相聚的快樂就能盛放多少離別的哀傷

你一定摸到了我越跳越慢越涼的心

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它永遠停止以便我不再承受

你先我而去的事實——

親愛的我寧愿走在你前面這樣就了無遺憾！

我似乎已嗅到越走越近越真的死亡氣息

它如此具象以至于我一伸手就在你手上

握住了它。此刻

星月寂靜唯有你的呼吸發出吸血的寒光。

沿著你的呼吸我攀緣到戰爭的盡頭

我清楚曹賊必敗，公瑾必勝

吳國必勝

但我的淚水為什么還是滾滾而下？

 

 

《叢臺，想起趙武靈王》

一天中兩次站到你面前

手中的米飯依然沒有送出去

 

你已被饑餓攫住，饑餓一寸一寸割你的肉

噬你的心，你無一粒米一口水下肚，饑餓

 

不知道，你作為它的口糧，即將死去，你即將

死去饑餓不知道。你死了，饑餓也活不了但它

 

依舊在食你。你的眼前閃現出青春意氣的你

一生中最壯麗的時光！你在你的大趙推行改革

 

你胡服騎射，把一個國家的戰斗力無限提高

你滅中山國、征服北疆，擴大了國家的版圖

 

你健步登上武靈臺，鐘鼓管簫悠揚，等你

離座，歌之舞之——

 

美人舞兮臨叢臺，拓疆域兮展雄才

戰驥嘶兮飛鳴鏑，壯士安國兮旌旗開

 

你甚至喬裝打扮，以使者身份混入秦國

在秦國朝廷當面考察秦王的虛實，這是

 

氣雄萬夫的節奏！趙武靈王，趙武靈王

你離滅六國、合天下不遠了但死亡正向你

 

逼近，死亡帶著你的婦人之仁正向你逼近

傳位趙何的你竟然對被廢掉的長子章心懷

 

惻隱。你竟然心懷惻隱！這是為王之大忌啊

我的王，你分國土予長子你使一國有了二君

 

你真糊涂！你最后命喪沙丘又能怪誰

你被活生生餓死又能怪誰！你曾擁有

 

一個國家臨終前卻連一粒米

一口水也沒有何等殘酷的懲罰我的趙武靈王！

 

我站在公元2020年的北京，手中一碗米飯

始終無法送到你口邊，那公元前295年悔恨

 

交加、絕望的口邊！

 

 

《在邯鄲博物館讀李白寫邯鄲詩》

這一日

邯鄲城迎來了一匹白馬，有斑點如花

鑲嵌馬身，有一人如李白，騎乘馬身

他被酒澆灌過的軀體

他就是李白！他揮鞭驅趕一柳樹的春色

痛快啊，春風跟隨他的坐騎奔跑又奔跑

他有明確的目的地：叢臺

只有登臨叢臺，方可一覽趙國山河，趙國

趙國，趙國還在嗎

荒草住滿了荒廢的宮宇，曾經的七雄之一趙國

只剩下殘敗的亭臺樓榭和不知人事悲歡的草木

茂盛。回想當年

也唯有趙國才有力量和虎狼之秦較量幾下

那是多么意氣風發的一段時光，藺相如

廉頗，一文一武，互相敬慕

為了國家大業藺相如可以退讓，廉頗

可以承認錯誤。還有公孫杵臼和程嬰

一個犧牲了自己的性命

一個犧牲了自家孩子的性命為了忠良之后

趙氏孤兒得以存活。他們用他們的死

訴說了義之奧義！而毛遂

能在平原君三千門客中脫穎而出憑的是

智慧，和勇氣，亂紛紛的戰國

一切都在利益之間謀算，此國

攻彼國，彼國侵此國，最終都被一抔黃土

埋葬，甚無趣

由不得我一聲嘆息，傷感莫名。殘碑依稀

留有前塵往事又有誰會一一拜讀

我也只是匆匆走過我知道我也是短暫人世

的過客，我就是他們

他們就是我。我的趙國先賢啊我從大唐來

來到你的邯鄲，我不頹敗

我依然要去往燕國去瞻仰那蕭蕭易水之地

漫天大雪夜喝完這口酒我就啟程

我也有賈誼的平胡妙計晨曦看得見，我也有

建功立業的夢想急欲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