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曾有一面厚實堅硬的橢圓形鏡子，抓在手里沉甸甸得讓人驚駭于它不知儲藏于何處的隱秘重量。

作為一名心智遲熟的人，我在出生許多年之后，才有興趣偶爾把臉安放到它面前，凝神對視，那一面晶瑩平整的玻璃幽光暗動，四周所有的一切都纖毫畢現于其中。不失真，清晰度高，透視性好，這是判斷鏡子優劣的最基本條件，而它全部擔得起這些粗淺的標準。

有一天，我終于意識到它是如此格格不入，家里無處不在的簡陋寒酸，把它反襯得熠熠生輝。問了幾次，大人們一直語焉不詳，神情的曖昧與語氣的閃爍讓這面鏡子鍍上更多的神秘氣質。來自何處？產于何年？哪種材質？價值幾何？這些問號隱約起伏于一個個飛逝而去的日子里，卻始終沒有答案。

今年春天的一天，一位朋友偶然說起一段故事：土改開始前，有個搞古董的人到某位祖上曾出過一品大員的人家中，以極為低廉的價格買走諸多古物。就是那個瞬間我心一動，家中那面鏡子頓時與這個故事銜接了起來。

當然要寫的是命運，是附著于時代之上的飄泊不定的人生，鏡子只是線一般穿起他們的故事。當初懵懂單純的少年，被人騙購走家中所有，一念之差下，他的人生從此改變。財富對人心的摧毀勝于一切，而恥辱感卻比失去財富有著更幽深隱秘的疼痛，不能觸及，無法言說，直至惡性循環、步步淪陷，一口氣尚未嘆盡，生活卻已經渾濁污穢，一地碎片。

想得到，就一定會失去，穿越幾十年的歲月滄桑，那一面神秘的鏡子恰好把人心所有的一切都悉數照遍。

寫作的過程，我一直在收縮后撤，極力隱去個人感嘆，但主人公余多順沉甸甸的痛，始終在我敲擊鍵盤的十指間蔓延，所以最后，當他最終放棄高超的開鎖術，直接舉起錘子砸門，試圖取回丟失已久的那面鏡子時，我腦中立即涌現跳秧歌的歡樂場面。

再沒有其他哪種舉動，能夠更酣暢地把那么多無以名狀的憋屈盡情宣泄掉，那一刻，我恨不得也抓一把錘子沖上前，與他協手，把那扇鐵門一起砸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