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的洪流”與古典小說敘事傳統的繼承
青藍讀書會,于2020年9月正式成立,由中山大學中文系郭冰茹教授倡議發起,帶領碩士、博士生每月閱讀一本當代有影響力的、新銳的小說,并深入討論。書籍深富,辭理遐亙。皓如江海,郁若昆鄧。欲青出于藍,唯求新意而發心聲。
@陳天:以“細節的洪流”譜寫民俗檔案
南帆在評論賈平凹的《秦腔》《古爐》時,對小說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評價——“細節的洪流”。他用這個短語來形容賈平凹小說瑣碎、零星、游散、去中心情節化的敘事方式和風格,確實非常貼切。賈平凹的新作《暫坐》依舊充斥著“細節的洪流”。姐妹之間的宴飲交游、日常生活的細碎瑣事、西京城大街小巷中的眾生相,就這樣彼此參差、相互裹挾著被呈現出來。賈平凹的小說能夠無限貼近一種時代感覺。所謂時代感覺,可以說是某種特定時代的社會風氣,也可以說是特定時代人們的精神面貌。在“細節的洪流”沖刷之下,這樣一種時代的感覺就會慢慢地顯露、浮現。
小說文本中那些豐富、飽滿的細節,給我一種非常強烈的“中年感”。這種“中年感”指的不僅是小說中所呈現出的當代中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格調,比如飲茶、盤串、古玩、放生積德、講究風水、富貴與古典兼顧的室內裝潢等等,更重要的是它所彰顯的某種精神困境,也就是那種人奮斗到一定階段之后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或者說不進則退的人生困頓,以及因這種困頓而產生的生活焦慮,焦慮過后的迷茫,迷茫過后的思考。盡管眾姊妹個個經濟優渥,但她們依然要面對各種生活的疑難雜癥,所以海若才會感慨說,姐妹們不過是“要活個體面點兒,自在點兒,就這么難”,才會抱怨“太多的精神追求和太多的生活輜重實在難以調和”。
這種焦躁不安的“中年感”不僅指向個體的人生境況,某種程度上,它也是社會群體的歷史隱喻。小說中,主人公們在西京城里四處游走,所以賈平凹一筆帶過了許多與主人公們不相干的眾生群像:頤養天年的退休老頭、周末期待兒女回家的老太太、摔倒后繼續送餐的外賣小哥、在高架橋被堵得寸步難行的司機們、十字路口扯皮的夫妻、古城墻上拍照的游客等等,賈平凹通過這些場景點染出現代社會快節奏的日常生活,這些人和事似乎不再指涉貧困和苦難,而是給人一種匆忙、奔波、焦躁的緊迫感。賈平凹似乎放棄了從前那種苦難焦慮,這也許代表著一種認識的轉變,即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貧困不再是現實主義文學最關注的主題,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內卷”,是人們無法停下的步履,更是人們無處安放的身心。
我想,賈平凹之所以可貴,并不只是因為他精湛的書寫技藝擴展了漢語寫作的邊界,也不只是因為他以自然主義的方式保存了一份器物清單和民俗檔案,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以零星瑣碎的生活細節為時代精神做了充滿意趣的注解,為歷史留存了一份精神備忘錄。
@曾笏煊:現代都市“傳奇”的建構與破滅
《暫坐》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點是以口語化的對話語體書寫都市日常生活,小說往往借助對話來表現人物的內心活動,借助人物對話和行動側面勾勒出不同市民的性格特征,這種手法借鑒了中國古典小說技巧,從內容來看,則繼承了明清世情小說傳統,不厭其煩地描摹市民社會的小人物和市井人情。小說中有一些觀察細致入微而富有溫情,比如只有在周末才會買許多菜,為招待兒女回家吃飯而忙得“渾身酸痛”卻“痛并快樂著”的老太太,或是在熱鬧的城市中“如同風吹來的樹葉一樣遭到無視”,身體衰敗、孤獨寂寞只有一條狗相陪伴的老頭。
小說中大量機警的比喻和聯想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海若接到夏自花醫院里打來的電話,焦急得走路轉起圈子來,“像鄉下的牛在推石磨。牛推石磨怕牛暈,得用黑布蒙了牛的眼,海若是轉得久了便舉了頭望天”;海若為兒子而憂心忡忡,“她默默地走,偶爾一回頭,身后的地上就拖著她的影子,覺得是在復印”;高文來驚訝于下筆千言的羿光寫作桌很小,羿光說“你一生吃那么多東西,嘴不就那么小嗎?”等等。這些比喻和聯想非常精準,其中的哲理性意味讓人一下子從凡常生活中跳脫出來,進而心靈得以釋放。
《暫坐》圍繞茶莊展開的故事也可以說是一段市民“傳奇”吧,正如張愛玲所述,“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小說花費大量篇幅工筆細描了帶有中產階級審美趣味的裝飾、工藝和美術品,但這些物件反襯出的卻是女性情感缺憾和心靈破碎,身外之物無法給予她們足夠的精神慰藉,于是她們參禪悟道,放養生靈,寄希望于“活佛”再度光臨。但與“等待戈多”相似,“活佛”始終沒有來,而那承載著精神寄托和姐妹情誼的茶莊則在爆炸之中毀于一旦,就好像《紅樓夢》中大觀園的毀滅那樣令人悵然若失。
《暫坐》以外國人伊娃再來西京城起,以伊娃再別西京城終,這種外來者“離去——歸來——再離去”的視角其實更有利于呈現都市“神話”或“傳奇”想象由建構到破滅的全過程,或許也能使讀者與中產階級視野下富麗繁華的城市保持一定的距離。結尾的飛機意象與《長恨歌》第一章中的鴿子意象相似,是作家審視性的全知敘事視角在文本中的具體表現。總之,《暫坐》書寫的并不只是中產階級的追求與幻滅,還或多或少觸碰到了繁華背后更為廣闊的蒼涼和悲傷,比如那被高樓大廈遮蔽的,狹隘、潮濕、陰暗卻又不乏活力的城中村,這些城市的“后街”景象盡管處于“邊緣”地位,卻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它們構成了現代化都市的另一副面孔。
@廖文娟:《暫坐》繼承了古典小說敘事傳統
《暫坐》以當下的西安作為故事舞臺,都寫到了作家以及圍繞在他周圍的眾多女子之間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兩本小說都有著強烈的“復古”沖動,即借鑒以《紅樓夢》為代表的古典敘事傳統。
《暫坐》有很多細節都在“模仿”或說“致敬”《紅樓夢》。海若的女子團體以“西京十塊玉”自比,再加上后期加入的“兩塊新玉”伊娃和辛起,就很有“金陵十二釵”的感覺;小說中以不同的茶暗喻不同女性角色的性格,也很有《紅樓夢》的影子;而小說對城市風物、室內陳設、人物衣飾等的工筆式白描,細致而又典雅,恰恰是《紅樓夢》等中國古典小說之所長。最重要的是,《暫坐》同樣講了一個“由盛轉衰”的故事,故事結尾處暫坐茶莊的爆炸和“西京十玉”的離散頗有“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荒涼和蒼茫感,呈現出受歷史循環意識影響的中國文學獨特的故事結構。
《暫坐》中的西安城,脫去了以往作品中那一層鬼氣,變得像一個熱鬧人間,充滿了煙火氣。究其原因,除了時代變遷之故,也與作家心境的變化有關。寫《暫坐》時賈平凹已60多歲,接近古稀。在《暫坐》中,作家以老僧靜觀人間悲喜的視角,觀照《暫坐》中西京城里的人事?!稌鹤分胁环Τ鞘猩鷳B的批判,譬如對霧霾的象征性運用、對權力場關系網的揭露等,但這種老僧靜觀式視角的運用使得批判力度減弱了,進而表露出了對蕓蕓眾生的關懷,這在對普通市民的印象式描寫中表現得非常明顯。
@楊淑芬:《暫坐》寫女性,但指向的是日常生活與命運
《暫坐》描寫的是一群中產階級單身女性的日常生活與命運,卻并不只是描寫了女性;她們所面對的生活困境與悲劇,并不局限于女性。同樣的,小說中羿光關于男權社會的言論,并不只是指向男權,還指向社會。是貧富差異的逐步拉大、權力不均衡不透明化、不合法組織的猖獗等等社會問題,導致了女性以及社會中弱勢群體、底層階級難以實現階級的跨越,過上體面的生活。人的欲望總是無盡的,一直都想要更好的,就只能一直在社會中拼命地行走,行走就會難免受挫,更何況是投機鉆營。
作者之所以選擇一群中產單身女性,作為描寫的對象,大概是出于社會現實中的現象,尤其是在一線城市,單身女性的比例更高。而我們卻很少會聽到中年男性“抱團”生活的故事,仿佛對于大部分男性而言,無論是離婚還是單身,他們的人生理想中總會為異性留下一個位置。作者并沒有表現出非常深刻和堅決的性別對立立場,或者說他相信兩性之間具有和諧相處的可能性。所以他創造了“婦女之友”羿光,希立水的新男友等角色,安排了夏磊生父最后的露面、高文來對于茶莊的守護等情節,這些角色和情節無一不暗示了男性對于女性的不可或缺性,也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兩性對立的調解。兩性之間并非只有對立,也可以有互相扶持,可以有畢生難忘的真摯情感。
@王懷昭:展現人的生命困境以及不懈抗爭的精神意志是作家的永恒追求
寫都市女性群像的小說并不是賈平凹首創。早在1982年,張潔的《方舟》就寫了改革開放過后三個離了婚的單身知識女性:當了多年副導演,想自己拍部片子傳達自己的藝術理念的梁倩,在公司做英文翻譯工作、卻常常遭人排擠的柳泉,從事科研工作、所寫的論文遭到不實攻擊的曹荊華。張潔呈現了單身女性真實面對的生活困境和生命困境,寫出了她們面對日常生活瑣事顯示出的笨拙,面對上司騷擾不敢反抗的軟弱,為了工作不得不低聲下氣求人的妥協,也彰顯了她們面對不公待遇的抗爭,努力向上的生活意志,等等。張潔筆下的三位女性的性格各自不同,但她們都有不流于俗的精神品格以及追尋女性真我的生命激情,而這恰恰是張潔借《方舟》所要傳達的。
與之相比,賈平凹《暫坐》的十個中產階級女性,她們更注重物質享受,而不是精神追求。她們把生命寄托在迎活佛上面,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問題要么找海若這位大姐大解決,要么找類“神”的羿光求助。她們的形象模糊,性格特色并非十分突出。這可能是出于作家把寫作重點放在對日常生活細節的刻畫上,也可能是因為作家有意運用中國水墨畫的筆法,從整體上勾勒現代社會中中產階級女性的生命情態以及所面臨的生命困境。小說傳達出人類普遍意義上的精神困境,展示人類面對虛無而又不可捕捉的荒誕命運所表現出的不懈抗爭的生命意志,這也是賈平凹一貫的寫作追求。
(本文發于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022年6月20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