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野望》:“一刀切入生活的嫩肉”
1929年,伍爾夫在評價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的文章中提出“一刀切入生活的嫩肉”。付秀瑩的長篇小說《野望》就是如此,小說寫出了當下農村熱氣騰騰的生活,寫出了當下農村復雜錯綜的現實生活和世俗風情,寫出了當下農村各色人等的滿腹心事、家常瑣事和心靈難事,寫出了當下農民的復雜情感以及他們的生活夢想和執著追求。小說里有婆媳矛盾、妯娌糾葛、兄弟姐妹情誼、鄰里閑話,有婚喪嫁娶、慶吊往來、做壽過生日的熱鬧景象,有工廠倒閉、養豬瘟疫、失業生事的艱難度日,也有衛生所超市、書吧健康館、加盟連鎖店、建設合作社、發展產業化等農村社會現實。此外,不管是形形色色的村民,還是博士鄉鎮書記、跟《新聞聯播》一樣說普通話的掛職村主任和計劃回村里當“第一書記”的自家姑娘二妞,他們都來自一個叫“芳村”的地方,圍繞這個小鄉村的二十四節氣,從頭一年的小寒起,到第二年的冬至止,寫活了當下在變革與發展中的中國農村的春夏秋冬。小說既有現實的復雜多變,也有傳統的人情世故,更有恒長的世道人心。是細微的日常漣漪,更是洶涌的時代縮影,總之,小說中處處充滿了新鮮而活潑的生活。
《野望》是付秀瑩繼《陌上》《他鄉》之后新著的第三部長篇小說。《野望》與《陌上》有著直接的關系。《陌上》就是《野望》的“前傳”。《野望》里的人物,《陌上》幾乎都有,諸如翠臺、素臺、香羅、小鸞、喜針、瓶兒媳婦、春米、銀花、望日蓮等等。但《野望》采取的是與《陌上》迥然不同的寫法。它主要以芳村的翠臺一家為中心,由這一家的男女主人根來、翠臺及其兒子大坡、兒媳愛莉、女兒二妞,還有小孫女小妮兒延展開去,寫與他們有關的親戚家、鄰里家和朋友家。在根來家,翠臺是一家的主心骨,不但要處理好自己家里的瑣碎家務、鄰里往來,自己爹家和兩個妹妹家、根來媽家和兩個妹妹家,還有兒子和兒媳與親家的事,都要她一一操心,而且還要應對四時八節、婚喪嫁娶,關鍵時候還得調停家里的突發事件甚至重大變故。因此,小說就是以翠臺這個芳村內心敏感而又循規蹈距的中年婦女輻射出去,通過翠臺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繁雜瑣事,鋪陳芳村人一年的歲月,鋪展芳村二十四個節氣的無盡輪回。小說由此及彼,由近及遠,寫活了芳村的諸多人物,他們的滿腹心事、憂愁苦惱、喜怒哀樂,就是當下這個時代的復雜表情。因此,呈現他們的生活就是呈現當下正在進行的時代生活,敘寫他們的內心世界就是敘寫當下時代生活的深刻印痕。
別林斯基說過:“我們的時代主要是歷史的時代。我們的一切思想、一切問題和對于問題的答復,我們的一切活動,都是從歷史土壤中,在歷史土壤上發展起來的。人類早已經歷過堅信無疑的時代;也許,人類會進入比他們以前經歷過的更加堅信不疑的時代;可是,我們的時代,是認識、哲學精神、思考、‘反省’的時代。問題——這便是我們時代最主要的東西。”我覺得,這段話對我們當下的文學創作依然具有啟發意義。“生活的嫩肉”中總是有切不斷的骨頭和連著的筋。這些可能就是“歷史土壤上發展起來”的舊的思想、舊的傳統和舊的風俗。杰出的小說家不可能像生活中的那些屠夫一樣,“快刀斬亂麻”,剔除掉那些老骨頭和連著的筋就萬事大吉。而是要小心謹慎地認真對待這些生活中的老骨頭和連著的筋,真實而深刻地呈現出歷史與現實撕扯和糾結的紋理與肌質,真實而深刻地寫出人在歷史與現實、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現代、新與舊中的掙扎、撕裂、突變與痛苦。在這一點上,《野望》中盡管作家一改《陌上》類似旁觀者的超然寫作姿態,在“一刀切入生活的嫩肉”中進行書寫,但是,對當下鄉土中國和時代生活的書寫似乎還可做更深入的掘進。
生活不僅是偉大的、復雜的,而且也是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如何在這其中捕捉時代的新變?如何在生活的“風吹草動”中寫活“人民”的內心世界?這是新時代文學創作者所面臨的考驗。只有那些真正寫出處于歷史與時代矛盾漩渦中的人與事,寫出復雜豐富的生活面貌和人在變動不居的生活中的糾纏、痛苦、掙扎與嬗變的精神本相的文學作品,才能不僅好讀,而且耐讀,甚至經久不衰,成為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