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坐在月球車上，望著地平線上的地球，蔚藍與雪白，那是阿部的母星。陽光刺眼，圖圖是機器人，不用穿太空服，也不必擔心太陽炫光和輻射的影響。阿部走下月球車，插好太陽風等離子收集器，放置好色彩分辨卡，隨后舉著長柄取樣管采集更細碎的月巖標本。圖圖邊鼓掌邊說：“你做得很好，地質學家就是這樣做的。”

阿部是植物學家，負責月球基地水培蔬菜的養育，同時深度研究微重力對蔬菜生長激素以及調節細胞大小和形狀的基因有什么樣的影響，圖圖會定期開著月球車，把采摘好的食材運送到基地廚房。阿部幾乎每天都待在溫室里，觀察記錄小麥、扁豆、花生、卷心菜、西紅柿的成長，查看它們感知微重力和光線的數據。水培栽種，不需要日常除草，也很少看見蟲子，但對人造光和溫度有嚴格的要求。阿部在月球上工作了四個月，他能深切體會到，月球上的一個月比地球上的一個月漫長多了。

有些時候，看著眼前鮮翠欲滴的蔬菜，阿部能感覺到魔幻色彩，這些蔬菜的根須各不相同，像在宇宙之海漂浮的外星生物，那輕盈的扭曲，柔美的舒展，仿佛沒有絲毫的攻擊性，又像在對你招手，鼓勵你赤身裸體走進氣閘艙，推開艙門，走進月球美妙的真空里。這都是幻覺。阿部醒悟之后，會長長地嘆口氣。他在想，工作期滿后回到地球，我的心臟、肌肉和骨頭，會艱難地承受地球的重力，長期服用抗失重藥物，讓我的夢境支離破碎，好像有一只手在腦海和內臟里翻滾，隨時能把它們抓取拋撒出來。阿部之前聽說過，如果一個人在月球上生活十年，會完全習慣月球的重力，有一天回到地球之后，他的骨頭可能會粉碎。

阿部的神思有時會恍惚，圖圖發現了這一點。事實上，圖圖的記憶里有不少地球人患上月球抑郁癥的故事和沉悶畫面。月球抑郁癥，這都是真的。圖圖想幫助阿部，它思來想去，從基地庫房找出廢棄的月巖探測工具，放在月球車工具包里，建議阿部工作之余做一個月球地質愛好者，轉移一下注意力，說不定還能探測到氦-3礦脈呢。

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月球車的車轍彎彎曲曲，清晰可見，好像來自沙漠深處，而太陽投下的陰影，并不總是漆黑一片，陽光經過反射面的反射之后，巨大的巖石不是純黑色的，可以看見暗部的細節。月球上沒有空氣，放眼望去，星星不會閃爍或變形，比從地球上看上去顯得更大更亮一些。圖圖告訴阿部，站在月球上，目睹地球從太陽前面經過，這是地球上的人類無法看到的美妙景觀。阿部定定地看著地球，半天說不出話。圖圖接著說：“這是我聽人說的，我沒去過地球，也沒這個體會。”

阿部放好月巖標本，取出一套在光譜中不可見區域工作的儀器和設備，走向鋸齒狀的環形邊緣，計劃去山下進行探測。附近巖壁的反射光讓周圍清晰可見。他一邊走一邊想，氦-3是核聚變燃料，一百公斤氦-3，能為地球上的一座中等城市提供一年的電力，月球表面幾米厚的土壤里有七百多萬噸氦-3，也就是說，在兩平方公里的范圍內下挖三米，即可采出一百公斤的氦-3……這座環形山很小，底部相當平坦，而環形山的內側比外側陡峭一些，下山的路上有陽光照不到的巖縫，阿部準備不足，腳下一滑，兩塊松動的巖塊夾住了小腿，他試著拖拽，看見氣體從巖縫里跑出來，又擔心太空服被巖塊劃破后迅速失壓。阿部戴著僵硬的太空服手套，使不上勁，也不敢再動，只能呼喚圖圖。圖圖跳躍著跑下來，推開巖石，把他背出了環形山，不停地為他按摩，疏通下肢血脈。看著圖圖，阿部慌亂的呼吸漸漸平穩，如果圖圖不在這里，他不知道后果會是什么樣的，有一刻，他甚至想到自己的死。

“圖圖，人在月球上死了，尸體怎么處理，你知道嗎？”

“很抱歉，我沒有親眼見過，我的數據庫里沒有這方面的信息。”

在阿部的意識里，機器人都是掌握了海量知識的智能計算機，圖圖看出了他的迷惑，說道：“我是在月球上組裝出來的機器人，人類給我們輸入機器人三定律后，只給我們輸入必要的工作指南和守則。月球上的機器人分為兩類，一類是采礦機器人，一類是后勤服務機器人，我是后一類機器人，為你服務，同時保護你的生命安全。”阿部知道機器人三定律，那是保證機器人為人類服務且不傷害人類的特別指令，一旦機器人做出傷害人類的危險舉動，機器人自毀程序就會立即啟動。

阿部仔細觀察圖圖的軀體，身高一米七二左右，和自己差不多高，深灰色的鈦合金已經顯出過度磨損的痕跡。阿部彎腰抓起一小把月塵，搓了搓，仔細察看。月塵就像地球上的石棉，鋒利粗糙，棱角又像用巖石磨成的尖矛。圖圖說道：“月球上沒有液態水，所以月球上的巖石和月塵不會被侵蝕成光滑的形態。”阿部很是詫異。

“我的新知識都是聽來的，我把它們儲存起來，沒事的時候想一想。哦，對了，你聽說過機器人超級月亮的故事嗎？”阿部搖了搖頭。圖圖說道：“這是十年前發生在月球上的故事，人類發現了新的礦產，把一批機器人運到月球上，可是這些機器人不喜歡眼前的月球，為什么呢？因為眼前的月球太荒涼了，他們喜歡在地球上欣賞過的超級月亮，那是又大又圓的月亮，月亮里的顏色有紅色，有藍色，非常漂亮。他們想念超級月亮，沒有工作狀態，采礦進度很慢。到了后來，機器人開始怠工，到了最后，有些機器人開始斷斷續續罷工。人類沒有其他辦法，只好用神經系統解碼器，把這些機器人的記憶神經完全格式化，再重新置入新的指令。從那以后，為了保險起見，在月球上工作的機器人，都是人類在月球上組裝出來的。”

聽完圖圖的講述，阿部忍不住笑起來。圖圖用嚴肅的口氣告訴阿部：“剛才說月塵的事呢。月塵有毒，很容易粘在東西上，月塵通過人的呼吸進入人體后，能穿透并殺死肺細胞，造成無法修復的DNA損傷。你在這兒工作，一定要當心！對了，月塵還能堵塞住太空服的拉鏈，造成拉鏈失效，我親眼見過的。遇到這種情況，你不要慌，到氣閘艙之后再慢慢處理，千萬不能在外面弄掉拉鏈上的月塵，千萬不能，拉鏈拉壞了太空服就會失壓，非常危險，你記住了嗎？”阿部點了點頭。

“你真的記住了嗎？”

阿部再次點頭。他覺得圖圖有點啰唆，但一點都不生氣。

汗水濕透了運動衣，跑步機的聲音雖然單調，也能軀趕夜的寂寞。月球上的一個夜晚，能持續兩周的時間，雖然奇妙，卻又有荒誕的意味。兩天前，阿部的妻子發來了離婚協議書，他不想看這些條款，家里的大部分財產是妻子辛苦工作賺來的，她怎么說都行。傍晚時分，他收到妻子發來的長視頻，妻子在視頻最后說的幾句話，多少刺痛了他的心：偉大的植物學家，月亮是你的女人，而我需要太陽男人。

太陽男人。他默念著這四個字，回頭看著溫室里的高性能燈光照明，那是他為蔬菜重新搭建的人造太陽。我是月球蔬菜的太陽男人……或許吧……他出了一會兒神，擦了把汗，繼續跑步。再過一個多月，阿部在月球上的工作期限就將到期，到那時，他可以隨時返回地球，并能領到一筆數額不菲的月球失重工作補償金。他心里是這么盤算的：把補償金分為三份，一份給父母親養老，一份給自己休假旅行，一份給妻子。他知道，這么多年，他對事業的專注遠遠多于對妻子的關心，他心里有愧。

溫室里的提示鈴聲響了，他走進去，發現池塘單元氧氣凈化的接口有了松動，他取出工具，修復好接口，起身的時候感覺到光源傳感器的間距過密，又順手布置了一下。他雙手叉腰，看著溫室，心里有成就感。他忽然間意識到，他和圖圖相處了幾個月，圖圖從未主動談過月球種植和溫室環境話題。第二天早晨，他見到圖圖，直接問道：“圖圖，你熟悉月球種植和溫室環境嗎？”

圖圖搖了搖頭。

“你想知道嗎？”

圖圖用力點頭。

“那你為什么不問我呢？”

圖圖緩緩說道：“我們是工作機器人，不能主動打擾人類，除非人類主動和我們說話。如果人類想說話，我們有義務陪人類說話。”

“為什么要這樣呢？”阿部不解地搖了搖頭。

“機器人有了好奇心，可能會影響工作吧。”圖圖低下了頭。

“陪人類說話是人類給你們的特別指令嗎？”

“孤獨月球指令。人類在月球上長時間工作，會感到孤獨。機器人有義務協助人類消除月球孤獨感。前兩天，我感覺你情緒不太好，就給你講了超級月亮的故事。我能感覺到你喜歡這個故事，你真的喜歡嗎？”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阿部長舒一口氣，心里怪怪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隨后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在和人類說話的時候，學習各種知識并把知識儲存起來，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

阿部領著圖圖走進溫室，圖圖一下子興奮起來，它之前從未參觀過基地溫室。“圖圖，你看，這間溫室是一個封閉的循環系統，也是生物再生及生命維持系統，蔬菜在光照下水培生長，營養鹽能為它們提供氮、鉀、磷等生長養分。蔬菜在生長的過程中，輸出氧氣和水蒸氣，我在基地房屋里呼出的二氧化碳，排出的尿液和糞便又能被反饋給系統。”阿部停下來，看著圖圖，圖圖俯身池塘單元，伸手輕觸蔬菜的葉片，又急忙把手指縮了回來。

“沒事，你摸吧，摸不壞的。”

圖圖撫摸著蔬菜葉子，阿部看不到圖圖的表情，但能從細微的肢體動作中體會到圖圖的新奇感受。

“這間溫室是一個微生物構成的生物圈，也是月球食物棲息地。你送到基地廚房的蔬菜就是在這里生長的。”

“水培蔬菜，真神奇！為什么不用月球上的土壤種植蔬菜呢？”

“多年前，植物學家已經嘗試過，蔬菜和糧食的種子，能在月球土壤里發芽，但無法茁壯成長，種子好像被困住了。”

“被困住了？”

“是的，被困住了。”

“被困住了……”圖圖喃喃低語。

阿部走進電腦室，打開一份文件，對圖圖說道：“我查到了人類在月球上處理尸體的方法，還有很多圖片，你想了解這方面的知識嗎？”圖圖慢慢走過來，還沉浸在剛才的迷失里。阿部讓圖圖靠近些，指著電腦屏幕，一字一句地念道：“可以通過冷凍干燥的方式處理人類的尸體，一具尸體可以轉化成一百萬個微小的冰凍組織，也就是冰肉。”

“冰肉？”

“就是……一塊一塊冰凍起來的肉，很硬的肉。”阿部看了一眼圖圖，繼續說道，“月球上的工作人員，可以參照在地球上冷凍尸體的步驟和方法。第一步，把尸體冷凍至零下十八度；第二步，將收納尸體的袋子埋在液氮中，尸體會變僵硬和脆弱；第三步，輕微震動袋子讓尸體變成碎片；第四步，將尸體碎片收集密封，運回地球。”阿部說完，靠在椅背上。

“不能把尸體碎片埋在月球上嗎？”圖圖眨了眨眼睛。

“不能。”

“為什么呢？”

“這是為了保護月球環境，據說《外層空間條約》有這樣的規定。”

“什么是《外層空間條約》？”

“《外層空間條約》，說的是月球不屬于任何人，也不允許任何人擁有月球，確切地說，外層空間，包括月球和其他天體，不受國家主權要求以及使用或占領或任何其他手段的支配。”說到這兒，阿部感覺到一絲滑稽。這個條約，指向的是月球領土的占有，而那些已經成功登月的國家，在自己的落腳之地建造基地，研究月球，開發資源，就像過去的海洋探險家那樣謀篇布局。人類殖民的歷史不就是人類資源開發的歷史嗎？阿部沒把心里話告訴圖圖，而圖圖的聲音把他喚醒：“宇航員會在太空旅行很長時間，如果他們在旅途中意外去世，飛船又不能很快返回地球，尸體怎么辦呢？”

阿部也想知道答案，快速搜索起來。他指著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和圖片，摘取其中的重點說道：“現在，人類制造的飛船還不夠大，而每次飛行時飛船都需要裝備很多物資，飛船空間有限，無法騰出專門空間置放尸體，所以用液氮冷凍尸體的方法不太合適。圖圖，你看這兩幅圖片，這是機械臂，這是裝尸體的袋子，飛船飛行時，機械臂將裝在手提袋里的尸體掛在飛船外面，這個袋子會一直停留在外面，隨著飛船一起飛行，直至尸體變脆；機械臂不停地震動，尸體被震成碎片后，機械臂再把手提袋帶回飛船。尸體碎片加起來的尺寸會比尸體實際尺寸小很多。飛船返回地球時，再把尸體碎片帶回來。”

“太空很大，不能把尸體碎片拋撒在太空里嗎？”

“這涉及到人道主義，其次，噴射出來的尸體很可能落入航天器軌道，而軌道上的尸體，會為其他的太空飛行留下一條恐怖路徑。”

“什么是人道主義？”

該怎樣回答呢？在阿部看來，人道主義是人類關愛人類的思想和行動，超越了國別和種族，而人類世界的現實早已讓他失望。阿部默想之后，伸出手指碰了碰圖圖的軀體，又縮回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身體，慢慢說道：“你關心我，我關心你，就是人道主義。”圖圖高興起來，拍著手說：“你關心我，我關心你，就是人道主義。我記住了。”阿部突然間有些眩暈，他閉上眼睛，讓情緒穩定。剛才尸體的話題帶給他很多壓抑。圖圖興奮地抬了抬手臂，欲言又止。

“圖圖，你想說什么？”

“我……”

“沒事的，你想問什么都行，你說吧。”

“你想了解機器人的尸體嗎？”圖圖問道。

阿部以為是自己的幻聽，圖圖重復這句話的時候，他慢慢點了點頭。

圖圖駕駛著月球車，阿部陷入了思考：地球上的孤獨和月球上的孤獨有什么不同？地球上的孤獨像一把刀，能在胸口劃出一個傷口，人可以在傷口處呼吸，而月球上的孤獨，是整個胸口的閉鎖狀態，即使有刀也無從下手，只能把孤獨吞咽下去。阿部懷念地球上的孤獨，那是集大成的孤獨，每個人的孤獨都能照見另一個人的孤獨，每一種孤獨都能照見另一種孤獨……他開始在心里打點行裝。

月球的輕盈，狡詐的輕盈。阿部的思緒被圖圖的聲音打斷：“我不想過去了。”

“為什么？”

圖圖停下月球車，指著前方，聲音低沉地說：“就在那兒，報廢的機器人就埋在環形山下面，你自己去看吧……”阿部下了車，一步一步走過去，他走到一座直徑差不多有七八十米的環形山邊緣，看見環形山中央部位有一個明顯的隆起，月塵鋪在上面，有人為堆砌的痕跡，卻沒有任何標志物。

“機器人埋在這里嗎？”阿部通過無線電通信問道。

“是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部非常驚訝。

圖圖告訴阿部，月球上的機器人，工齡滿十年后，都是老舊機器人，尤其是那些采礦機器人，磨損很大，反應能力會在突然間變得遲鈍，機械手臂零部件會隨時出故障，導致礦洞碎石倒塌，坑道堵塞，既延長了采礦工期，又會破壞其他運輸機器。到了工作年限，人類不想繼續花錢更換機器人的機電和部件，就把老舊的機器人拆解后掩埋。這反而是最劃算的處理方法。還有一些年輕的機器人埋在這里，它們是被礦石砸爛再也無法修復的機器人。

“你知道這里面埋了多少機器人嗎？”

“不知道確切數字，聽說有三百多個。”

阿部蹲下身，在月塵上寫下五個字：機器人墓地。他無意間扭頭，感覺懸在夜空的地球像一只眼睛，牢牢地注視著月球，注視著他，而月球的眼睛，此刻也注視著地球和地球上的人類。地球的眼睛，月球的眼睛，人類的孤獨，機器人的墓地。想到這兒，阿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