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時候，更忘了通過誰，我闖入了蒲力的宅院。

蒲力是誰？介紹人說，是蒲松齡的孫女，但不知是第幾代。

我是為溯源志怪小說，了解《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而來。說起來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大家都知道《聊齋志異》是我國文言短篇小說之最。有人說法國短篇小說王是莫泊桑，中國短篇小說王就是蒲松齡了。

若論《聊齋》（《聊齋志異》簡稱）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確不亞于世界有成就的短篇小說。比如在人物描寫上，嬰寧的描寫，舉手投足，活靈活現(xiàn)；多種笑聲，楚楚動人。我懷疑魯迅在《祝福》中對祥林嫂的畫眼，似受了嬰寧的影響。

至于內(nèi)容，鬼狐與人之交，異人怪誕之事，除了揭露批判官場腐敗和科舉考試的弊陋之外，就是以大量的篇幅歌頌平民美麗的愛情故事，如《陵縣狐》《小翠》等。

然而，知曉蒲松齡力舉民族團(tuán)結(jié)的意圖，我還是從蒲力那兒了解到的。

蒲力住在東華門附近，穿過王府井，就到了她家所在的胡同。那是中國兒童劇院宿舍。

長條小院，住著幾家。雖是平房，卻沒有四合院的格局。我對北京四合院比較熟悉。老北京的平房，最有規(guī)格的是四合院。四合院也分一進(jìn)、兩進(jìn)、三進(jìn)……那是大宅院或官邸。平民住宅有小四合院（一進(jìn)），還有三合院、兩合院、一合院。所謂一合院，就是長條聯(lián)排房了。蒲力住的正是一合院，坐西朝東的長條聯(lián)排房。早先有講“東富西貴北貧南賤”，按說東城，尤其王府井一帶，過去大都是富商的住宅，最小也應(yīng)是小四合院呀，怎么會有聯(lián)排房呢？此非本文所考，且聽我繼續(xù)我的故事。

我進(jìn)得院來，剛要打聽，最北面的一扇門打開，出來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子。她沖我嫣然一笑：“是石俠老師吧？”

我忙回答:“是，是，您是——”

“我是蒲力，請進(jìn)。”

她很謙和，語言簡明，頗有她祖上的風(fēng)格——魯迅對《聊齋》的評價之一就是“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意思是文筆簡練。

撩開門簾，一腳踏入黑暗，大有進(jìn)了狐洞之感。好半天我才看清屋里的擺設(shè)：最顯眼的是當(dāng)屋一口大柴鍋。我很奇怪，那時北京都燒蜂窩煤，怎么還有柴鍋？！

“請坐！”她搬來一把勉強(qiáng)可支撐的椅子。

我還沒敢落座，就見她急忙走到大鍋前，邊刷碗邊說：“我沒茶，給你倒碗白水吧，加點白糖。”說著從大鍋里抻出一只水淋淋的大飯碗，從竹皮暖壺里倒出多半碗開水，又從一個紙袋里抓了把白糖放進(jìn)碗里，略晃一晃讓糖快速溶化，然后遞給我。我慌忙接過，連聲道謝。

接待程序過后，她坐在床上，我才注意到，那是張銅床，上面鋪著厚厚的棉被，表面蒙著一床毛毯。我心想那是屋里最值錢的物件了。墻上掛著一把小提琴，引起我的好奇，忙問：“您的小提琴？”

“是女兒的。在音樂學(xué)院附中。今天去她爸爸那兒了。”

“聽說您是拉小提琴的，而且是兒童劇院樂隊首席。”我這才想起介紹人對她的夸贊。

“其實我原來是跳芭蕾的。”說著，她翻出一本相冊。我走近細(xì)瞧。

她抬頭的剎那，我終于看清她的本容，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流痕。哦，最少知天命了！跟身材成反比。我不好深問，只嘖嘖稱贊她抗美援朝時作為部隊文工團(tuán)舞蹈演員赴朝慰問時留下的倩影。的確漂亮！眼下的身材不減當(dāng)年，可面容已逾半老了。

書歸正傳。我忙問：“你去過淄川沒有？”她興奮地說起來，每年都要回去祭祖。按照家譜，她應(yīng)是蒲松齡的第十四代孫女。

“您知道祖上為啥寫了很多狐的故事嗎？”

不等我回答，她以家傳秘籍的口吻告訴我：“祖上是贊成滿漢通婚的。”

“滿漢通婚？”我疑惑地重復(fù)了一句。

“是呀！滿族人，就是歷代所說的胡人。以‘狐’寓胡，以狐人相交，寓滿漢通婚。祖上很贊賞民族團(tuán)結(jié)的……”她聊了許多對《聊齋》的見解，新穎，別致，唯獨此說讓我別開洞天。辭出多日，此說還“繞梁”不散。

我翻閱有關(guān)資料，確有滿漢通婚一說，但時間不對。那是光緒年，慈禧下的懿旨。清入關(guān)之后，就不準(zhǔn)滿漢通婚。況且蒲松齡主要生活在康熙年間，滿漢通婚是不可能的。然而，還有一種情況是八旗之內(nèi)可通婚。清建制有滿八旗、蒙八旗、漢八旗。既是旗內(nèi)可通婚，那滿漢通婚豈不是名正言順了！再說，就是康熙帝自己，似乎也納了漢妃。

中華民族自古不可分。所謂“胡”，也是對北方各民族的統(tǒng)稱。天下分久必合，這是歷史發(fā)展邏輯。“不教胡馬度陰山”也是那時的民族矛盾。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文化，還是筑就了中華民族團(tuán)結(jié)的大家庭。蒲松齡若確有此意，那就不愧為中華民族大團(tuán)結(jié)的先哲了。

正是：狐人相交實精彩，老蒲后代點《聊 齋》。民族團(tuán)結(jié)唱贊歌，中華兒女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