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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2年第3期|張遠倫:日常的神性
    來源:《雨花》2022年第3期 | 張遠倫  2022年04月19日07:26

    他是為神靈黥面的人

    那個錯手把墓碑上的神像劃出了痕跡的雕師

    是我的外公,他叫李國文

    他是為神靈黥面的人

    ——《古鎮匠人》

    外公一生與石頭為伍,石頭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的兒女,還是他的知己。當然,石頭也是他的敵人。

    童稚時代起,我就經常在黃泥坡上,看到他藏身于石頭之中,滿臉黏著一層灰塵,蹲伏著,緩慢地雕刻石頭上的每一個圖案和漢字。他心無旁騖,在晨曦中隱身,直到暮晚,沉浸在石頭的世界里,仿佛雕刻的是時光,是生命,是自己的心靈。

    他首先要選取村子里上好的頁巖,頁巖薄薄的,一層一層的,便于切割打磨,還不易折損。它們有傾斜的取勢,不是45度朝地,就是45度朝天,最頂上一層,往往孤懸,顯出危殆,卻輕震不落。5.12汶川地震那次,村子里掉下的,也僅僅是一塊垂石,像是下巴上終于除去一個小小的石瘤。石頭與村莊成天然銳角,滑落下來輕而易舉。

    他一生都在違天道,違自然之道,把這些石頭從本來的位置上取出來,耗費大量時間,為每一塊石頭“封神”。這個過程完成之后,他似乎又以一己之力,把對自然的索取變成了對自然的饋贈,他內心有滿盈虧欠,手下有殘缺完美。他用精細的技藝實現了這片山坡的奇妙平衡。

    如今,取石頭的頂蓋,揭石成碑,僅需要電鋸,那把我推為金屬之首的老鏨子,外公的家當,像一截被磨損過的時間簡史,躺在他的工具箱里,已經很久了。

    把石頭分層,我不知是不是海洋干的。一層石頭睡在另一層石頭上,又一層睡了上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叫沉重。外公是知道這種沉重的,他尊重這種力量的壓迫感,用鋼鐵的利刃把它們慢慢地撬開。我在村里住了十多年,從未想過自己也睡上去,由于太過卑微,我害怕去離天更近的地方。有一天我看見麻雀睡上去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作輕盈,或許麻雀在頂石上的出神,真是高貴的,也或許,她僅僅是因為饑餓,才去了高處。有一天,我看見外公也睡上去了,像麻雀那樣,也很輕盈。他在頂層上休憩,入睡,鼾聲傳來像是在傳遞藍天的信息。他睡了一會兒,忽而又翻身下來,像一塊石頭輕輕落在大地上,而后又開始鑿石頭。

    外公不是需要石頭,他只需要石頭的一個截面,它滿是凹痕和凸起,像是層石之間的咬合,或者叫吻合。木頭這樣的行為,叫作榫卯之交,石頭這樣的行為,叫作唇齒之交。我們要把這樣的層面變成截面,無非就是去掉它們的咬合,或者吻合,我們要一個平面。外公是一個高超的整容師,他懂得石頭的經脈和內心,因此他小心翼翼,像一個對村莊犯錯的肇事者,動手前,反復撫摸這一塊石頭,像愛,也像禱告。

    每一塊石頭的層面、截面、平面,在外公的手掌撫摸之下,都是柔軟的。

    像是他自己的面子。

    他要精心地打磨它們,讓這些石頭,漸漸成為某一位神靈的表情,呈現偉大的人力所不能抵達的美和善。我知道石頭的老幼,亦或是尊卑。在一名老石匠那里,是倫常,還是“道”。他似乎洞悉了另一種時間,用遠古都不足以描述。可他的手指,無數次去過那里。

    他的石頭面子,有的粗點,粗到我能看見它的母體,里面尚有另一種石頭做的纖維在游弋;有的細點,細到我誤以為是石碑的裂隙,可它們有韻律,有動彈的跡象。這些石頭截面上的痕跡,被學者稱為古生物化石,被外公稱為“石疤”。他說:石疤好,是塊老石頭。那些年,我會趴在外公磨平的石面上,好奇地欣賞天然的石頭藝術品—那些有著美妙身段的古代小昆蟲化石。

    它的體型折磨過我的諸多詞語,玲瓏、修長、勻稱、圓潤。我會從它圓弧形的腰腹,看到它逐漸消失的觸須,然后停留在巨大的想象里:它是一只在石頭里睡著的蟲子,石頭讓它變成了石頭。一塊小小的母性的石頭。袖珍版的骸骨之美,源于低調的白色。這是真正的白骨。石質的白骨,與石頭的青色,形成了絕配,那意味著兩種時間,一種包裹另一種,也意味著兩種骨頭,一種包裹著另一種。老石匠要做的,就是從中吸出髓來,我要做的,就是停止對骨頭的想象。

    它從海洋里來,到石頭里去,再到墓碑上,被看見,被磨礪,被當作修飾。它是最后被風化的石頭,當名字變淺、消失,它們,作為有體溫的石頭,堅持到了最后。有時候,一個它,恰好出現在墓碑的一個字上,躲避不及,便碎屑紛飛,被老石匠用一把平鏨削掉,代替它出現的那個字,成為了石頭的另一個意義,一個不完整的意義,有時候是姓氏,有時候是名字,有時候是虛詞,但從來不是一個標點。它運動到墓碑的顯要位置的時候,多么希望自己無意義,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個空白。

    然而,有的石頭是有欺騙性的。石頭往往會成為外公的敵人,數次考驗和折磨他的敬畏神靈之心。原本看上去上好的石材,常常會有難以覺察的雜質和縫隙。它們會造成外公心中神靈的破損,讓數天的工夫前功盡棄。因此,仔細辨析一塊石頭顯得尤為重要。裂隙往往看不見,抑或是看得見的纖毫,吹灰塵的時候,裂隙仿佛在動。這時候,老石匠需要一點水滴上去,有點像是滴血認親。裂隙,漸漸露出深黑的底色來,蒙塵的時候,會形成一線水漬蜿蜒而下。裂隙會說破就破,一塊石頭就廢了,一個優雅的平面就廢了。

    只不過,對于外公這樣技藝精湛的老石匠來說,神靈的破損往往會帶來另一種命運的轉機。裂隙的形成,不是運程有了線條,不是石頭老舊,而是石頭有了新面孔。邊角料,有時會做成一座墓碑的向山石,用來指向,成為石頭中意義的代表。外公會變廢為寶,變舊的殘缺為新的完美。

    打磨好石頭的平面之后,外公要給石頭上漆了。給光滑的一面上黑漆,一把刷子就夠了。不需要多么精致,不需要多么虔誠,有時候他需要先給石頭上一把火,烤干它;有時候他只需要陽光,和一場小夢,醒來就可以刷了。他滿頭灰塵,滿身污垢,黑漆沾身,狀如曠野之中的孤絕靈獸,在刷完碑面后,他站直身子,一聲長嚎中,把體內無法言喻的氣息釋放出來。

    然后他要給碑面打上格子。用朱砂窩取來的丹砂,放在墨斗里混合水,調至黏稠,又能被墨線彈開。他在手指輕輕撥弄之間,便把格子一個一個地彈出來。此時,老石匠從山間牽引出的線條,叫橫;彼時,老石匠從山間牽引出的線條,叫縱。此時和彼時,交叉一下,就是方格。再交叉一下,就是網格。老石匠的每一個格子里,都會住進去一個字。老石匠彈出的網格里,住進的是一個人的命運簡歷,被稱為墓志銘,抑或控告書。

    我有時候會要求做一名小石匠。我內心那點動靜,被冷峻的石頭發現了。學徒最難學會的,是定出碑面上的中軸,尺子不能解決年齡和孤獨的問題,我的顫抖,往往與自己的偏向有關,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一個沒有來得及戀愛的少年,很難做到不偏不倚。黃昏,我學會了在墓碑上打格子,標記、刪除、清理,像虛妄那樣。

    這些格子里,會刻上我反復摩挲、反復欣賞的書法字體。有時候是外公自己寫,有時候是請先生來寫。無論誰寫,都是對幼年的我的美的啟蒙。

    碑面只容得下方和圓,完成的方格子,往往只能完成一場敘述,比如碑序。而祝詞進入石頭,便會借用圓靠近永恒。比如:“松柏長青”這四個字,在碑面頂部,只能取圓形,呈頂弧狀,字體放大,顯赫,關于活著的幻想,比關于死亡的現實面積更大。這不需要圓規,只需要一個土碗,覆蓋上去,繞著畫線條,就可以裝下那四個字了,就可以在石頭上,讓一個比喻,成為祈禱了。

    碑面是亡靈的自證,所以需要最先備好,雕刻時也須極其小心,不能錯漏,不能破損。而輔助碑面,讓整座墓碑得以成型的構架,往往更粗獷。

    外公要雕刻一枚大小輕重恰到好處的向山石。它由于高居頭頂,而會為飛鳥駐足。這唯一可以獨立卸下來的石頭,就連不斷生長的千年矮樹,也動搖它不得,根,從來不到高處去,特別是墳墓的高處。我,從來不到高處去,我怕看見跪拜的人間。而一名老石匠,必須到高處去,他要將另一世界的中軸線校準,要把人間的祭奠,調整到最為符合山脈走向的角度。

    他還要雕刻“爪”。其實它更像是翅膀,老石匠叫它爪,左邊一個,右邊一個,身具飛行的波浪,延展開去的波浪。翅膀里面裝著魚,簡單的圖案,有了天上,還有了水里,而這個奇怪的爪,可能關乎大地。我是一個異想天開的人,卻不及外公更能異想天開。特別是當他具備了藝術化的手藝,就會為死難者獻上富于想象力的祝福。這個爪,堪稱“封神”的結果,從未見過的物象,水火風雷,以及稼穡魚獲,都像它。

    他還要雕刻“向山石”。遠處的山峰雖小,卻可以擱筆,據說叫作筆架山。實際上可能叫作猴子山。這塊石頭的存在,指向就有了吉祥的意思,它不僅包含遠方,還包含未來。有可能是三個字,比如:申山寅。有可能是四個字,比如:申山寅向。我小小的村子,既是四面,也是八方,我的親人們,可以把這些方向用完,還可以把別人的山峰花光,把腳步去不了的地方,放在朝向石的前面,用幾個字,奔跑而去。

    他還要雕刻“蓋瓦”。把石頭做成瓦片,為神靈和亡靈遮陰,或者擋雨。我的親人們都在死后上有片瓦,如果數得過來,可能有千片瓦。老石匠雕琢的寒石成為瓦狀,其瓦連綿不絕。老石匠做的墓碑不能沒有蓋瓦,逝者的每一個雨天不能沒有破帽。他雕琢得很細心,每一片都要露出光滑的背脊,所有背脊共用一個腹心,看不到的腹心。只有老石匠的鏨子看到過,炫技,有時就是點到為止。

    他還要雕刻“拜臺”。新泥松軟,有一個深深的凹痕,有人長跪不起。換成石頭,變成拜臺,石頭,也需要一個凹痕,一個人的膝蓋,無法完成,許多人的膝蓋,也未必能完成。一個村莊所有悲傷的力量,都在那個凹痕里。這個痕跡,一旦出現,就是神跡。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主碑”。主流,不過一條;主碑,不過一行。石頭越寬越是寂寥,寫什么都是對的。在村里,人的一生,謀求一塊主碑;在村里,一個村莊,只有一條主流;把墓碑立在江邊,一塊主碑,就有了一條主流。該動的不息于流淌,該靜的不舍于晝夜,我在這里,不語。于身旁一條小河,于筆下一百主碑。一個老石匠,佇立在主碑旁,也無語。他的內心活動,略等于神靈的內心活動。我只能猜測,他想到了什么。也許是在用兩千多個漢字,默默地念誦一篇祭文。

    有時候,神,就是一種想不到,或者意外。

    外公的技藝就是將這種“意外”進行到底。他會賦予墓碑上臆想出來的神的表情以各種豐富性。就連他們的體態、眼眸、衣袖等都有數十種變化。

    而最讓外公懊惱不已的,是偶爾會錯手把神靈的面容刻出不必要的痕跡來,像是作為一個凡胎,對神靈施以黥面之刑,這絕對是僭越和不敬的。

    然而這一部分里也有最細膩的雕工,在石頭上,用敘述性的線條,對一個故事進行呈現。比如“二十四孝”,是外公雕刻得最多的。

    孝感動天、百里負米、賣身葬父、臥冰求鯉、棄官尋母……我想每一個孝道故事都被他雕刻過,每一個故事都被他用石頭演繹過。我不確定的是,他是否能在“石頭語言”里講清每一個細節,但可以肯定的是,故事一定是用細節講出來的。石頭造型中的細部鏤刻,看似靜止而又笨拙,但是用形象也能敘述出整體的情節。這依賴的就是細節的張力。外公顯然洞悉了一切語言符號藝術的本質:用形象說話。

    外公最喜歡雕刻的是“百里負米”。他會一邊雕刻,一邊微笑著向我講述《孝經》:周仲由,字子路。家貧,常食藜藿之食,為親負米百里之外。親歿,南游于楚,從車百乘,積粟萬鐘,累茵而坐,列鼎而食,乃嘆曰:“雖欲食藜藿,為親負米,不可得也。”現在想起來,他竟然能背誦,實在是他們那個年代的高級知識分子。當然,這種能背誦也有偶然性,我想原因無外乎:米,是他們經過饑荒之年的人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背米養家,是最為樸素,當地親人們最容易接受、最淺顯易懂、最具有教育意義的碑刻故事。

    “倫兒,我給你講個故事,背米的故事。”

    外公停下手中的鏨子,坐在石頭上,點燃一支葉子煙,吐了幾個圈,然后慢悠悠地給我回憶起他當年的傳奇經歷:

    “災荒年,我到湖北大路壩去借米。”

    “米還可以去外省借?”

    “是啊,我開了集體的介紹信。湖北收成好,我們去借米,承諾來年加倍還。在去的路上,天黑了,我在途中的一個石洞里過夜,因為太困,很快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身旁有一具死尸。我竟然挨著一個死人睡了一夜,把我嚇慘了,但是我還是故作鎮定地去了湖北,背回了幾十斤米。回家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想起那個死人。”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雕刻很多背米的孝道故事吧?”

    “嗯嗯。”我似懂非懂。實際上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完全弄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為村民寫墓志銘的人

    我成為詩人實在是偶然。

    我的“必然”應該是成為一名石匠。

    在石匠的主業之外,我應該成為一名業余的“寫碑者”。

    于是,偶然與必然之間,似有某種血緣傳襲,命定我必須以“寫碑之心”去寫詩。而我的詩做到了這一點嗎?顯然,沒有。

    1996年,我從酉陽民族師范學校畢業,來到一個叫作“諸佛村”的完小教書。因為寫字略微有點規矩,我這個“土秀才”常常被周圍幾個鄉鎮的人們請去為他們“寫碑”。在他們親人的墓碑上書寫生平序言,也就是“墓志銘”。

    不像司湯達的墓志銘——“米蘭人亨利·貝爾,活過、寫過、愛過”這么簡練而深刻,也不像辛波斯卡的墓志銘——“這里躺著,像逗點般,一個/舊派的人。她寫過幾首詩”這么詩意。村子里的農人們往往更在乎被記錄和流傳不朽,平靜的一生也要用很多漢字來表達,來展現他們的不平凡。我也常常絞盡腦汁,寫出他們各自不同的命運軌跡。然而,他們的命運大多類似,一篇墓志銘的模板就可以代替很多人。然而我不能,我要讓他們以不一樣的面孔,活在石碑上。所以我調動了很多詩人才有的語言,用詩歌般的句子,來錄下他們幸福抑或苦難的一生。

    諸佛村的邊緣,坡度漸大

    在這里寫碑,有時候,需要跪著

    除了沐手,焚香,對一塊石頭足夠的尊重

    就在這個姿勢上

    由于跪書,我絕不可能用章草、狂草

    也絕不可能把對生者的輕佻,用在死者處

    請我寫碑的人,有時候

    會取下他身上的棉衣,墊在我的膝蓋下

    我挪一下,他們就去挪一下

    而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們只對父母做過

    在我的諸佛村,如有一個花甲老者為你墊膝蓋

    說明你寫墓志銘上百塊了

    說明你已經向陌生人下跪上百次了

    向冰涼的石頭下跪,上百次了

    ——《跪書》

    每次寫碑,都要沐浴、凈手、焚香,要先將對亡靈的尊重,調至最高頻道。即使他不過是一位畢生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文盲農人,即使她連一個完整的名字都沒有而被記錄為“某氏”,即使他坐過牢或是當過叫花子,即使鰥寡孤獨或是非正常死亡,死后都應該獲得基本的尊重,一塊石頭是對他們的尊重,石頭上我寫出來的文章是對他們的尊重。所以,我在書寫的時候,必須要有儀式感,不得隨便,更不能隨意。

    黑石頭潛伏在村莊里,等著一塊白布,舒展地,輕靈地,蒙上來。滿身污垢的諸佛村人,希望一塊石頭是干凈的。我在寫碑的時候,借此防黑漆沾身,并把內心的圣潔,再溫習一遍。在我的諸佛村,要是你是一個寫碑人,千萬別拒絕一塊白布。在我的諸佛村,要是你是一個喪母者,千萬要準備好一塊白布。

    入冬,諸佛村有更深的冷寂,一盆杠炭火出現在野地上,寒徹心骨的石碑,漸漸溫暖。我僵硬的手指,逐漸靈活,然后,我就可以開始寫了:

    “恭序……”

    似乎,那盆火的出現,就是“恭”字的一部分,也是苦難序言的引子。那時候的我,很容易憂傷,并未勘破窮困的命運,因此我感激,那些死者為我準備的那一盆火,似在照亮,也似在打開。我看見,鶉衣百結者,和一瘸一拐者,都朝我走來。確切地說,是朝這一盆火,走來。中軸線上那一列字,要寫穩當。不能用行書,滑了;更不能用隸書,偏了;正楷,是唯一的體式。寫一個不莊嚴的字,就是一次虧欠,我對村莊的虧欠,不止一次了。為此我深懷愧疚,像一個逃逸者。我的天賦,就像我的罪過,集滿一身。

    寫碑十年,我記得最清晰的五個字,就是:生老病苦死。我在寫中軸線上那一列字的時候,要反復默念這五個字。最后一個“墓”字,必須落在這樣的順位上:生、老,必須避開病、苦、死。生前遭罪,死后遠離諸般苦楚。這五個字概括了諸佛村的人間,也超越了諸佛村的人間。

    不寫碑十年,我還在那五個字上念叨。生老病苦死,像佛語,也像巫咒。

    天下大寒,適宜寫碑。大寒節,立碑日。1999年諸佛村極寒,我的毛筆尖,從未結過冰。一夜大雪,我的木房子周圍凈是大雪壓斷竹子的聲音,仿佛是我詩歌中的一些句子有承載不了的重量,在紛紛折斷。大半夜未眠,凌晨竟然沉沉睡去。然而睡意正濃的時候,門外有人踏雪而來,重重地敲擊我的木門。

    “張老師,請你給我寫碑。”

    我穿衣起床,透過窗花格子,看到一個和我一樣瘦削的中年人站在階檐之下。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他要給自己寫碑。

    “你是要為自己修建活人墓嗎?”我問。

    “是的,就是生塋。我要趁沒有死,扭得動,先把自己的碑修好。我只有一個女兒,但是很小就走丟了。我現在是一個孤老頭。我死后,拜托鄰居把我拖進生塋。要是我的女兒還活在這個世上,她就能找到我。如果我還不趕緊修好生塋,那么我死后,女兒就可能找不到我了。”我突然覺得這個人的墓志銘不好寫,而且很沉重。我該怎么給他寫呢?便讓他先回去,我枯坐在木房里想了大半天。

    第二天,我去了他的生塋所在地,一個陡峭的山坡上。依舊是沐浴、凈手、焚香,尊重這個活著的人,應該也和尊重亡靈一樣;依舊是跪書,山勢不平,不跪不行;依舊是他為我找來墊子—一件棉衣,并隨時為我挪移;依舊是白布蒙碑,不能玷污他的臉面。

    我寫道:楊公勝成,生于乙亥,卒于未盡之時,少年擅射,為寨中獵戶。及至弱冠,從軍報國,退役后牧羊為生。妻早亡,膝下一女,于丁卯秋走失。后楊公南下深圳、廣州,西行新疆,數次尋女未果。如蒙天憐,女當回歸,見字如見父……

    我寫一遍他的碑序,仿佛在替他重新活一次。

    接連不斷的墓志銘,在凜冽中完成,其中一塊,寫好后即覆蓋大雪。寫完一個苦難的人生,就天下大雪。

    他是為菩薩換骨的人

    那個有意把墓碑上的火石,換成了石灰石的石匠

    是我的外公

    他是為菩薩換骨的人

    ——《古鎮匠人》

    外公十六歲時,患了瘧疾,昏迷不醒,親人們以為他不行了,就把他裝在木匣子里,抬到山上準備草草掩埋,就在向坑里鏟土的時候,匣子里有了動靜,繼而傳出呻吟—他又活了過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雖然一生貧困艱苦,但是高壽,算是奇跡了。

    七十多歲的時候,他得了一場大病,便召集親人們全部回去為他送終。然而,大家一直沒有送到終,他好好地活著,又活了二十多年。

    去年臘月,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哥哥打電話來跟我說:倫,快回來,外公這次肯定是熬不過去了,趕緊來送終。我趕回郁山鎮上,一個表弟也到了。他要從鎮上開始,走路回村。而我覺得可能還是坐車快一些,卻不想被堵在半路。走路的表弟剛剛到外公家里不久,外公就走了,他送到終了,而我反而沒有送到,這似乎就是天意。

    我成年以后,寫字有那么一點功底,其實就是外公啟蒙的。

    他成為“刻碑人”,我成為“寫碑人”。

    我們都是在石頭上尋覓“神性”的人。他才是藝術家,我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他是“神性”本身,我是著迷地用漢語言文字符號再現這種“神性”的詩人。

    那天,我蹲在他身旁,聽著叮叮當當的雕刻碑上文字的聲音,突然對他說:我想寫字。

    他轉過頭,笑咪咪地說:寫字啊,別找我學,找先生學。

    先生指的是那位有文化的老人。他也姓李,就住在村里。他曾經是一位私塾先生,教過書,娶過童養媳,當過教師,成為過“右派”,落實政策后依舊在村里為大家寫寫字,教教寫字。我找他學書法的時候,才進入小學二年級。學習寫字的那段時間,生活其實比較平淡,沒有多少驚奇和興奮。倒是有一次,外公告訴我:先生家有兩本《易經》,你去借來讀,然后你就可以算出自己的未來了。

    這讓我很感興趣。但是,沒有借到。直到我進入師范學校,先生覺得可以放心借給我了,才讓我如愿。當我摩挲著手里兩本光緒年間的泛黃的《易經》線裝本,覺得那種神秘終于被我體驗到了。然而我并未弄明白里面的文字,迄今為止也只記得簡單的諸如“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或者“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這樣的句子。至于它們的含義,我實在沒有興趣去研究。我覺得,只有寫詩才足夠吸引我。這兩本書后來輾轉之間不慎遺失,不知去向,我內心充滿了愧疚和遺憾。

    然而外公是喜歡周易之道的。他常常會借此來闡釋一些風水之道。刻碑人與“風水學”,本身就是非常接近的一個行道。我對此毫無興趣,覺得被夸大了,成為了“偽科學”,對一個具有現代價值觀的“詩人”來說,這些是沒有多大意義的。然而,他老人家常說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天道酬勤,地道酬善”,卻是對我很有影響的。

    在寫詩的過程中,我常覺得,詩歌的修行,很大一部分是“善”的修行,天下詩歌,唯善不破。“善”的部分,就是“神性”的部分,就是信仰的部分,是靈魂干凈的部分。

    外公對石頭的認識,就像認識自己的身骨一樣。

    哪些石頭適合雕刻,哪些不適合,他一目了然。他告訴我:頁巖中夾有火石的,絕對不能用作墓碑。因為火石易碎。

    哪些是火石呢?他說:來,我教你燧石取火。只見他從一堆石頭里隨便翻了兩枚出來,不斷地摩擦,發出“啪啪”的聲響,火星四濺,一會兒就把一堆白茅草引燃了。

    然而當我拿出兩塊石頭,將雙手都擦出水泡了,也沒能濺起一點火星。

    “倫,來,看看什么是火石。”他把口中說的“火石”拿來給我看,上面質地粗糙,有顆粒感,不像可以雕刻的石頭那樣細膩均勻。“火石”拍斷后,容易散,很像是玻璃破了碎片化的感覺。長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氧化的石英石。

    “當你在雕菩薩的時候,遇到火石,必須果斷換掉,就像為菩薩換骨,不然你的菩薩永遠不能成型。”這句話,我永生都記得。菩薩的骨頭不能是易碎的,而應是堅實的。一個人的一生,像外公那樣,活到成為全家的“活菩薩”,他也是有堅韌的骨頭的。他的骨頭是“善”。他活了接近一個世紀,從未害過一個人,從未與人為敵,他的境界已經是通透的了,澄澈的了。他的生命履歷,本身就是一個小小的奇跡,帶有“神性”的奇跡。

    他為自己換骨。

    默默地換骨。而我們渾然不覺。一個凡人的骨頭,因為自我完善而悄然石化。當他躺在冰棺里,我去瞻仰的時候,看見他骨骼突出,像是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墓碑,206塊墓碑,沉實地坐落在一個叫“黃泥坡”的地方。

    我轉進他生前的臥室,在床底下,看到他賴以為生的鏨子閃著鋒利的光芒。多年沒有使用了,應該是銹跡斑斑了。不,是光潔而白凈的。顯然,他在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前一段時間,磨礪過自己的鏨子,就像磨礪過自己的傲骨。大的平鏨是用來鏟平大面積石面的,小的平鏨是用來雕刻字跡的,中等的平鏨是用來打制神靈和菩薩的粗胚的。大小平鏨一起使用,便是為人間的菩薩造像。那么多的“封神”的工具,平靜地躺在一起,一點不爭功,謙遜地互相成就,并居住在黑暗之中。

    然而,它們為外公換骨,為我的詩歌換骨。

    當然也為我的生命換骨。

    在石頭上模仿救世主的人

    在村里,每一塊凸石都是有善意的。

    它努力向懸崖的外沿用力,向撲來的云海,爭取更寬的平面。這凌空騰出的虛位,帶著懸崖最大的意義,讓我錯車時停得下摩托,安穩地看著身旁的大卡車駛過。要是沒有這塊凸石,我不知道自己會多膽戰心驚。也不知道,那位卡車司機會怎樣向寬闊處倒車,然而在這樣的深山險絕處,能找到寬處多么不易。

    這塊凸石,能讓拍云海的老人,放得下三腳架。這高山峽谷,最接近仙境的美,就是那蒸騰起來,彌漫開去,將整個低谷覆蓋的白霧。這里,就是最佳拍攝地點。所以它最先沐浴到清晨的陽光,云朵也最先撫摸了它的嶙峋瘦骨,如是此刻云海溢出到路面上,我就是那個一念白頭的人,我就是那個尚未來得及悲傷,一瞬間又佩戴金冠的人。

    當我進入小鎮,看到每一塊石頭,我都會心有所動,而后滿懷敬意。它們都是菩薩,經過無數腳的踩踏,時間讓它們變得光滑。一場雨水過后,石頭上塵埃盡去,異常潔凈。我看到它們的鏡面上有打磨的天空,幸運的時候可以看到一點微弱的藍,更多時候,我會窺見石頭里的烏云。

    蹲在那里良久,換著角度把玩異化的我,有時候猙獰,有時候溫潤,我沉浸于這存在和消失的謎面。人們都在內心,依照自己的樣子雕刻新的菩薩,每一塊石頭都是半成品。你看,秋日暖陽中,那個微微閉上眼睛的人,一定是在最適合自己的石頭上,模仿救世主。

    那不就是外公嗎?

    所有我經歷過的石頭,最終都成為有靈性的動物。

    所有我撫摸過的石頭,最終都成為我的某一枚臟腑。

    我感覺到它們的搏動。血液和大河穿過我的每一塊石頭。

    依次地,我從村莊走出,經過小鎮,抵達了我的都市。

    沒想到,像自身攜帶的骨頭,它們也跟著我抵達。女兒的命是水做的,那男兒的命就是石頭做的。石頭笨拙無言,我們可以互相借喻,互相指出對方的硬和軟,愛與恨,生存和毀滅。外公,他把弄的那些石頭,如今在山間充當著精神的領袖,而他放過的那些石頭,如今如影隨形,來到長江之濱,成為我精神的導師。

    毛重半斤,凈重八兩。這些石頭行遍整個流域,千里河床,打磨和推敲,完成了一塊石頭的小敘事,很短:“磕碰。終。”它說。這般圓熟和光滑,只不過是石頭學會了趕路。而它身上,冰川的體溫猶在,我站在這塊石頭上,保持著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在草地上旋轉起來,像石頭的種子落在大陸上,它也跟著旋轉,陷落,漸漸隱沒了身骨。

    我一直試圖從一堆小圓石中,找出方形的那一枚。我一直試圖從一堆五彩卵石中,從紅、褐、黃、白、黑中,找出淡綠色的那一枚。大水自由奔襲,卻是天下的規則和模具。極其猙獰的石頭,在我手里,已經極致溫柔。整個下午,我都匍匐在灘涂上,尋找那枚不存在的石頭,也像一枚頑石,被幻想漫長地折磨。成片成片的荻花向謙卑的我揚著飛絮。

    而有的石頭落入小潭,洗自己的碎骨,我的影子落入小潭,洗自己的虛像。更多的石頭相互洗滌石頭。有一部分石頭,劃著水去了。更多的我洗滌著我。有一部分我,化成水去了。沒有一條河承認我從它的源頭而來。我拾起潭中一枚鵝卵石,老樹上的喜鵲嚷著說,我拾起了她的小腎臟。好小的一枚石頭啊。我交給女兒,她握了一下,旋即敏感地丟掉。水有涼意,石頭讓她吃驚。

    這幾天長江水更枯了,似是有意送我去江心灘,信步至江水邊沿,小風暗生,點水雀的身影若有若無,有塊干凈的長江石可坐,卻不敢久坐。我不能確定,河床為人類讓出半邊臥榻,會帶來什么。人聲喧囂,巨大的沉默是誰的?

    把自己靜置在這些長江石上,薄薄的淤泥,經春陽一曬就成灰,抺一抹,露出這枚長江石的暗綠來,坐在上面,看江生縠紋,把自己,靜置成一個迢遙的謎。我和石頭渾然一體了,圓滑上附著孤絕,隱喻里藏著旁白。這時別猜我,余暉改變了人世的答案。

    這些石頭,沒有一枚是普通的。無論成分如何、來自何地,都值得我歌頌。就像歌頌我的外公,就像歌頌我。

    頭頂一堆石頭,頭頂大量的斑紋

    和色彩,腰懸玉玦,心口

    還貼著白璧

    它是一塊頑石,經過語言符號學的洗禮

    成為拙石—意義逐漸喪失

    聲帶逐漸鈍化,近于無語

    掀開周遭的眾美,取出獨美

    榮耀如此黯淡

    用長江水,洗干凈,貼在我的面頰上

    為孤獨者鈐印

    我相信它曾為萬世開先河,并習慣忍受奚落

    ——《拙石頌》

    有一段時間,我執迷于在九龍灘上尋找我的石頭的獨美,然而,我找到的是眾美。

    后來我一直往江心逼近,似乎近在咫尺的石頭會成為某種內心的答案。

    兩彎白石嵌進青石里,我要把石頭洗出月光來,然后扔在淺水中,我可以把整片江灘辜負個遍。漫潤在水中的石頭有萬種面影,波紋浮動時,影影綽綽,隨手抓一塊都是陛下,冠冕上晃動著骨節般的珠子。向大河稱臣的,還有更圓潤的那輪天上月,它早熟,直逼落日。

    然而在暮光下,我終于看到石頭的幻之靈了,似乎“神性”的石頭化成了鯨魚。

    水位逐漸下降,春天逐漸逝去,大水到來之前,會把自己的枯竭最大化,讓我以為河流已然在謙虛地向天空致歉。仿佛水不是水,大石頭一波一波的,才是水,它們延伸至江心,有了水的形態和優雅。領頭的那塊,最先隱入暗浪里。

    這些石頭,帶著大陸最后的勸慰,沉溺至此,只對大河的心臟保持臣服,它們推動著脈象,像一個鯨頭領著一串椎形的骨頭。我知道,這些石頭,和武陵深山里的那些,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為了扮演詩歌的靈魂而存在。所以它們遇見我,牽引我,開示我。

    它們與外公的石頭,領略過同一片暮光。

    這些石頭入水的魚躍動態,也是靜止的,看上去在動,實際上巋然不動。每塊石脊上可乘坐兩人,小女孩帶著我,仿佛要去渡江。

    我們緘口,無聲,水面起伏。

    分明是石之鰭,在身側不停拍打河流。

    尾聲

    當我和女兒在長江石頭鯨魚上靜坐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鯨魚的石眼睛。這些石頭活著的原因,我們找到了。當石頭們行走數萬年,行走三千里,來到九龍灘的時候,我知道,它們來看我們了。一大一小,兩塊彎曲的魚形石頭,各天生一只凹陷的眼晴,小女孩的半瓶江水倒進去,它們就眼波蕩漾了,瞳孔一般,與天空對視,與我們對視,像無聲的對話:

    你是張遠倫嗎?

    是啊。

    你是誰?

    我是李國文。

    張遠倫,苗族,1976年生于重慶彭水。重慶市作協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著有詩集《那卡》《兩個字》《逆風歌》等。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人民文學獎、《詩刊》陳子昂青年詩歌獎、重慶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銀河之星詩歌獎。入選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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