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997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邯鄲市報社胡同的書房里看書，忽然電話響起，竟然是高楊先生。

他客氣幾句后，提出明天上午拜訪我家。

我大吃一驚。

尚未而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新聞記者，在文學圈籍籍無名。而他，年近六旬，市文聯黨組書記、主席，德高望重，是眾人的敬仰。而且，我們并不熟悉，甚至從無交談。

當時，我正在構思創作長篇報告文學處女作《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困難重重，焦頭爛額，苦惱至極。我住在五樓頂層，沒有電梯，沒有空調，也沒有客人光顧，書房更是凌亂不堪。乃至，連一只待客的杯子也沒有。

面對他的到來，我不明就里，只能表示歡迎。

于是，我趕緊收拾，隨之下樓，買了兩只茶杯。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兩只帶有淺紅花紋的圓柱形玻璃杯，是鄉下人婚宴上的常品。我，原本就是一個農村的老土啊。

第二天9時整，先生如約而至，手里提著一箱牛奶。

他身材清瘦、面容白凈，略顯稀疏的頭發整齊地盤攏，覆蓋著光潔锃亮的前額，更彰顯飽學之士的優雅，尤其滿口標準的京腔，更讓土俗的我肅然起敬、手足無措。

我滿懷忐忑，半心疑惑。

他款款地走進我的書房，一邊說話，一邊瀏覽架上的書目。

我趕緊重新洗杯，沏上綠茶。

而后，我們坐下來，聊天。

茶霧裊裊升騰，話題徐徐展開。他，1939年10月生于保定市滿城縣，1966年畢業于河北大學中文系。哦，居然是我多年前的師兄……

的確，我們尚屬陌生。原來，他在市內工作，我在地區供職，一方水土，兩個世界。三年前，地市合并，他任職文聯，我從事新聞，兩個系統，幾無交集。我雖有文學心志，但身在基層，遍地文青，更兼稟賦普通，要想突破，難如登天。老實說，我對未來全無信心，只是得過且過。所以，那些年，我與文學界中斷聯系，從未參加過一次相關活動。

天氣悶熱，我打開電扇。電扇搖頭晃腦，散亂地吹風。

但我們的話題，卻集中，也熱烈。

他說看過我的一些散文作品，欣賞我的文字感覺，希望專心致志，進入文壇。

是啊，他當過重點中學語文老師和校長，還是作家和評論家，更是一位熱心的文學界領導人。他的辦公室不足10平方米，卻是作家們的樂園。眾人和他擠坐一起，清茶一杯，話題成堆。業余作家散落各地，或居偏遠鄉村，或處喧鬧工廠，他都會按圖索驥，踩著泥濘，穿過風雨，登門尋訪。1995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出版，他很快就在《河北日報》發表了一篇評論，熱情鼓勵。

剛過11時，他起身告辭。

我真誠地表示已安排宴請，要敬他幾杯。

他笑一笑說，要宴請也應他買單，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水，既然已經喝茶，就不喝酒了，而且，他從不飲酒。

他走后，我發現，茶水也并沒有飲幾口。

兩杯茶水，清澈澄明，依然端坐那里，靜靜相對，默默交流。

這之后，我與他的接觸仍舊稀少。很快，他退休了，我也到外地寫作。但在我心里，已把他奉為師尊。逢年過節，總要問候。

再幾年，我得獎了，又得獎了，薄有虛名。但畢竟年輕啊，對自己的未來，并無規劃。

他多次勸我，最好調到文聯，從事專業，并直接向市領導推薦。我調入文聯后，他又建議，要專門成立工作室。工作室成立后，為了給我創造更寬松的環境，他又數次致信市領導，并主動登門，當面陳情，大聲疾呼。有些言辭，尖銳激烈，惹人不悅。

這些言行，對于一位溫和、清高、與世無爭的退休老人，何其出格！

但更難忘的是，對于我，他總是真誠卻又嚴正地勸誡，不要驕傲，不要滿足，要走出邯鄲，要超越自我，要站在歷史和文明的高度，進入知識分子寫作，語重心長、苦口婆心。有一次，甚至瞪大眼睛，怒顏厲責：“春雷啊，你要清醒啊！”

我猛然驚悚，幡然悔悟。

的確，他歷盡滄桑、學識淵博、不沾煙酒、淡泊名利，是一個真正的明白人和善良者，有圣賢之風、君子之質。

我，當然理解他的善心和苦心。

于是，我們的心更貼近了。我多次懇請登門拜訪，可他總是回避。托詞永遠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要客氣、不要麻煩、不要浪費、不要俗套。

一次，我執意宴請，他終于答應了。我立即買來不少禮品，備在車上。宴席上，他照舊只是品茶、聊天。飯后，我堅持送他回家。可到達后，他仍不讓上樓。我實言相告，這些用品有些重量，需要搬運。他猶豫了一下，但態度不變，拒絕讓步。為了避免尷尬，他只拿出一箱牛奶，提在手里，嘆息著，慢慢地上樓了。

看著他清瘦卻堅挺的背影，我默然無語。

老天作證，這是我平生送給他的唯一禮物，卻沒有送進家門。

我想，他雖年邁，但精神矍鑠，來日方長吧。

去年4月底，我在北京，突然得到消息：高楊先生去世，鑒于疫情，喪事從簡。

驚聞噩耗，五內俱焚。躬身向南，遙致哀心。

獨處時、靜夜里、睡夢中，總有一位儒雅博學的老人、一位亦師亦友的長者，悄然而至，微笑地看著我，嚴厲地瞪著我，卻又熱切地護佑著我。

看著高邈的天空，我常常想，如果世上猶存君子，他必定是一位；設若人間尚留良心，他絕對有一顆。可惜啊可悲，這位君子、這顆良心，遠去了，遠去了。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清明臨近，天人同祭。我不能不強烈地想起他，我的良師，我的恩師！

我似乎又看到了25年前的那兩杯茶水，清澈澄明，像他的一雙眼睛，看著我，看著我……

（作者系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