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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4期|周瑄璞:沿河:沿著烏江,逆流而上
    來源:《朔方》2022年第4期 | 周瑄璞  2022年04月13日07:52

    【作者簡介:周瑄璞,女,70后,河南臨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日近長安遠》,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故障》《房東》,散文集《已過萬重山》。作品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柳青文學獎、第四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特別推薦等。】

    沿河:沿著烏江,逆流而上

    周瑄璞

    2010年春,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班上共52名學員,男女各半,來自各個省份與各種行業作協。這不由得給人造成一個感覺,某個人代表了他所在的那個省。

    劉照進來自貴州沿河土家族自治縣,他長胳膊長腿長手長腳,窄長臉,大眼睛,嘴巴尖尖牙齒長長。走路身子不直,雙腿彎曲,上身前傾,體態輕盈。我想,這或許是因為常年走山路的結果,總感覺他能攀著“魯院”的外墻一路輕松上到樓頂。他乒乓球打得很好,長胳膊一伸,護住臺案,閃轉騰挪,迅疾如風,扣球也狠,把輸贏當作多么要緊的大事。我這樣水平的,根本不沾邊,哼!所以對他沒有過多好感。“魯院”學習四個月,我與同學們來往不多,有些人甚至沒有說過話,我更愿意默默地觀察大家。在食堂吃飯,劉照進經常自帶辣椒瓶,裝著他家鄉的辣椒醬,紅紅黃黃,顏色鮮艷,拿著瓶子各桌子轉,與同學們分享。

    學習快結束時,院里組織大家去上海、江浙等地社會實踐。在一個大飯店里,他問服務員要辣椒,江南水鄉的女服務員,給他拿不出辣椒來,他不肯吃飯,扭著頭伸著脖子不停地喊人拿辣椒,叫來幾個服務員也不管用,人家沒有,哪里能給他變出來不成?徹底無望后,他開始嘟囔、抱怨,一頓飯吃得很是委屈。我不幸坐在他身邊,暗暗白了他幾眼,沒有辣椒你難道吃不成飯了?出門在外,還不將就些?陜西人有順口溜自嘲“沒有辣子嘟嘟囔”,老陜的嘟囔我沒見過,倒親眼見證了貴州人的“嘟嘟囔”。我慣常以貌取人,整個學期里,我不記得跟他說過什么話。

    為他掙回一點分數的,是他妻子的來訪,出人意料,他有一個如此可愛的妻子,嬌小,甜美,笑如清泉。她帶來了一些家鄉的臘肉,又是在食堂里,劉照進一塊塊分給大家,看著同學們大塊吃肉,他臉上寫滿幸福。

    我發現,那些其貌不揚的男作家,大多都有一個美麗的妻子。有人說,這是因為從事文學的人更懂得審美,我認為不只如此,美,誰都會審,美麗女人,誰人不愛?但如果你混得不好,沒有吸引力,愛有何用?能娶到美麗女子,充分證明,作家的社會地位還算是較高,在社會上受人尊重的。尤其小地方的男作家,常常娶到當地最出色的女子。“魯院”學習四個月,家屬不斷造訪,班里男作家的妻子們,倒像是各地派往北京的形象代言人,與丈夫出雙入對,由一樓大廳走過,吸引眾人目光追隨,或許真的天生麗質,也或者是小別團聚,讓她們充盈著甜蜜的神采。打乒乓球的人,都會停下來,行注目禮,然后議論品評一番,當然多是贊美。

    四個月轉眼過去,其實五一長假之后,大家心里便有了時間過半的焦慮感,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走向分別。隨著7月臨近,我發現劉照進同學扣球的力度越來越小,尤其對面是女生的時候,后來干脆再不扣了,輕飄飄軟綿綿地送過去,恨不得長胳膊越過攔網,深情地把球捧到對方眼前。結業的前一天晚上,“魯院”為大家舉辦了結業宴,好像此時才明白,彼此之間多么不舍,為何之前幾個月,懶得說話呢?大家開始交流,開始落淚,哭得最傷心的是劉照進,最后他坐在地毯上,哭紅了眼睛。那時我還不能理解,對于一個貴州大山深處的人來說,全省一個名額,到首都北京學習四個月,意味著什么,而明天再千山萬水輾轉幾次地回去,又是什么感覺。那個夏日的北京之夜,大家彼此淚眼相望,唱歌跳舞,希望時光停駐。大巴車將我們送回“魯院”,一路歌聲和淚水。在一樓大廳,大家不愿離去。上得樓去,回到各人房間,睡上一夜,明天開了結業典禮,就要各奔東西,有一些人,或許此生再也不能相見。而聚在這里不走,仿佛就是抗拒分別的一種方式。繼續唱歌,繼續流淚,繼續打球。劉照進脖子伸得好長,青筋突起,大聲唱歌:小妹妹來看我,千萬莫要走小路。小路上的石頭多,看硌著小妹的腳。他唱,大家就跟著應和,似乎對這支旋律簡單的歌曲很是迷戀,反反復復地唱。后來就打乒乓球,劉照進和女生習習對打,他小心翼翼輕揮球拍,乒乓球變成一個棉團,柔柔地落到對方眼前,他的瘦長身軀,抽去了筋骨,緩緩行動,簡直變成了電影里的慢動作,用柔情似水來形容,也不能更好地表達他那晚的狀態。打幾下球,大家又到“魯院”外面路邊小攤喝酒。劉照進跑去買了五包煙放到桌上,讓大家抽。他沒有更多話,只是讓大家抽煙,陪著大家喝酒,眼睛紅紅的,傷感地聽別人說話。那夜,“魯十三”有人在一樓大廳打球,有人在外喝酒,或者打一會兒乒乓球,跑出去喝一會兒酒。進進出出,夜已深了,到凌晨了,天快要亮了,大家還是不散。

    我剛回單位上班的那個中午,從辦公室的沙發上醒來,發現不是“魯院”的宿舍,眼淚嘩地流下。回到全國各地的同學,大城市,小鄉鎮,想必每個人都經歷了離恨之痛,有不少人,想起來就要哭一通的。后來聽說,劉照進哭完之后,總要給趙瑜打電話傾訴一番。分別之后的幾年,春節時,他坐在老家的木房里,圍著柴火給同學和老師發短信,從來不群發,而是一個一個地發。我曾經收到他的祝福短信,帶著我的名字。

    之后,我們班里,除奧地利的方麗娜之外,除離世的于東田之外,四十九人,總是如期收到他主編的《烏江》雜志。這是一本內部文學雙月刊,裝幀雅致,每期封面是一幅美術作品,多為當地風光,所刊登內容放眼全國文壇,常有名家新作,當然還會有一個本土文學欄目。可貴的是還有稿費如期發放。

    “魯院”結業之后,大家建了QQ班群,同學們的聯系好像更密切了,從前在校期間不交往的人,也隔著千山萬水,在網上說起話來,那些當面不好意思出口的語言,那些思念的話,因了距離的遙遠,都能說出來了,同學們隨時在群里匯報自己的近況。從趙瑜的博客得知——那時還沒有微信——當劉照進聽說他要到湘西鳳凰時,從沿河縣坐班車幾個小時,到達銅仁,又從銅仁倒車,先趙瑜一步到了鳳凰古城,給趙瑜發短信說:我已到,開好房間等你。

    第二年,突然聽說,劉照進的女兒生了病,他正帶著女兒四處求醫。是一種很少見的血小板減少癥,已經花去幾萬元,還是沒有眉目,而他夫妻二人,都是普通工薪階層。劉照進后來說,他曾在去往石家莊的夜火車上,站在兩個車廂連接處,疲憊不堪,痛苦絕望,向著窗外的沉沉夜色,祈禱命運能夠對他開恩。

    我和班主任陳濤老師聯系,建議號召大家給照進捐款。陳老師擬好文字,在班群里發布,立即大家踴躍向陳老師公布的賬號上匯錢。遠在奧地利的方麗娜,專門打電話,讓我代她先交上,她回國后還我;還有人找秘方,尋中醫;也有人二次向陳老師卡上匯錢。不幾天,從全國各地匯往北京陳老師賬號上的三萬多元,轉到了貴州沿河縣劉照進的手中。經歷兩年的四處奔走,照進女兒的病終于治好了。

    劉照進上“魯院”的收獲之一,就是結識了全國的優秀作家。《烏江》每期的頭條稿件,都是他親自約來的一線作家新作。他的真誠和熱情贏得了一眾文友的支持,有了好稿,大刊物發表之前,先在《烏江》發表一下。一時之間,這個隱在大山深處的內部文學刊物,在全國作家中,有了一些影響,文友們都知道,貴州的文學期刊,除了《山花》之處,還有一本《烏江》。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劉照進從沿河縣文聯調到了銅仁市文聯,任副主席。當然,他自己的寫作成績,他在當地的影響,也是重要因素吧。評論家施戰軍說:“我喜歡《順水漂流》這樣的有教養也有靈悟的寫法。地處西南的鄉間山里,劉照進以現代紳士般的句式回到兒時故地,反而清新利朗,場景沉思和諧,感應感慨無盡。”

    在劉照進的散文里,常常看到“連綿的山,蔥蘢的樹,清澈的水”,“雨后初晴,空氣里彌漫著野花的清香”“低處流淌的河流,像民間的隱忍”,這樣的文字,直讓人感嘆,南方的文學是靠水養育的,或許只有南方作家,只有山水之間,空氣純凈之地,容易產生這樣的文字吧。

    2014年,身為銅仁文聯副主席的劉照進,幫助印江縣文聯策劃了一個中國作家看印江的采風活動。我第二次來到貴州,頭一次是去遵義市一個產茶縣,在那里,喝到了仙人嶺的綠茶,那是我此生喝到最好的茶,竟然有淡淡的甜味。

    常有人說,貴州山水,并不比桂林山水差,只是貴州人不注重宣傳罷了,也沒有一個詩人留下貴州山水甲天下之類的詩句。

    2017年12月初,劉照進打電話來問,想不想到他的家鄉沿河縣去看看,縣上有個活動。我說,正想去你家鄉走走,我有一個寫作計劃,寫寫縣里人的故事,就寫你吧。他馬上害羞,短信里說,“哎呀我有啥子好寫的,來寫我的家鄉吧!”于是有縣作協一位同志與我對接。過兩天,當我著手買機票時,收到一條短信:各位參會老師,年底我縣要迎接精準脫貧市級驗收,原定的12月28日至31日舉辦的“第二屆中國烏江文化高峰論壇暨新世紀烏江作家叢書作品研討會”將推遲舉辦,具體舉辦時間待縣里研究確定后再另行通知。因活動時間變化帶來的不便,特向各位老師致歉。

    似乎這才意識到,沿河還是貧困縣,目前全國各地都在進行脫貧攻堅,當然一切活動要給脫貧工作讓路。照進也專門來電說,活動可能推遲到春節后,歡迎春天再到沿河來。我說,春天更好。

    不想三天之后,短信又來:各位參會老師,經縣委政府研究,原計劃推遲舉辦的活動現將如期舉辦。

    原來是精準扶貧驗收時間有所調整。照進說,他本是請了幾位“魯院”同學,但那兩人因為這里時間變動,他們的時間也另有安排了,不能前來。于是我與西安的“魯院”同學林權宏,立即著手購票。可能因為冬天,旅游淡季,機票折扣很大,兩個人的往返機票加起來,還不到兩千元。從西安到銅仁,只有一班直飛航班,早上七點多,太早了,怕趕不上,于是我們乘上午九點多那一班,先飛貴陽,再轉機到銅仁鳳凰機場。

    28日下午兩點多,飛機落地銅仁。這是我見過最小的機場,四面環山,非常安靜,空氣清新。不是像大機場那樣,來往班機繁忙,到達飛機停在候機樓身邊,連接一個通道,將人引向樓上,而是乘客閑散地走下小飛機,就像是從公交車上下來了。進到只有一層的機場樓里,一個小小房間,擺著幾米長的U字形行李傳送帶,周圍站著幾人等行李,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一般。兩步跨出大門,咦,這就出機場大樓了?劉照進已經在門外等待,他作為市文聯領導,也作為那套叢書的其中一個作者,要回縣上參加那個會議,順路捎上我們。可我們還沒有經歷下飛機后在候機樓里走很遠總要路過幾個洗手間那道程序,考慮到路上還有幾小時山路,又轉身回到候機樓,劉照進給指引了洗手間,再出來上車。車行幾分鐘有一個岔路口,劉照進說,從這里拐上去四十公里,就是湘西的鳳凰,這個機場兩省共用,所以叫銅仁鳳凰機場。他說話啞著嗓子,多年吃辣子吃壞了咽喉,去年做了個小手術,今后不能吃辣了。

    雖然是冬季,可還是一路綠色,山不太高,高速路在山間蜿蜒。我看著窗外說,這是霧,不是霾。劉照進說,我們這里,向來不知霾為何物。重重大山,疊疊蒼翠,團團云霧,高速路的前方,也臥著霧團,汽車攆去,將它們沖散,它們又在前方聚集、等待,好像無數的霧團約好了,跟人捉迷藏。我貪婪地看著窗外景色,張著大嘴呼吸。

    我因前一天下午不小心喝了稍濃的茶,也或因西安霧霾過重,心臟難受,又害怕誤了飛機,竟然一夜沒有睡著。上午兩趟飛機上睡了兩次,時間太短,不能解乏,便在車上沉沉睡去,直到照進叫我,馬上進縣城了。我睜開眼,感到地勢在向下走去,車在山上轉幾個彎,進入一個谷地,眼前呈現零星的樓房。照進指著右邊一條路說,從這里向下走二百公里,是我老家。我激靈一下,立即清醒,二百公里?說錯了吧,二十吧?他說,沒錯,直線距離一百多公里,實際路程要二百公里,沿河縣為狹長地帶,縣域內南北走向近三百公里,2000年之前,路沒有修好,我到縣上來一次,要走兩天。沿著烏江向上走,步行一天,到洪渡鎮,住一晚上,早上搭船再走一天。洪渡鎮上只有一條鐵駁船,一天上,一天下,所以我們出門要算好時間。

    夕陽朦朧照射,汽車進入縣城,沿著烏江而行,江邊有半人高的護墻,只聞到江水氣息,看不見烏江芳容,暫且保留一絲神秘。到了酒店,下車入住,不在話下。

    晚飯后,劉照進和妻子一起,到酒店來與我們見面,剛好我房間那位女士不在,于是將林權宏叫來,四人相見。妻子仍然嬌小甜美,好像七八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我說莫不是這里好山好水,讓你青春永駐。

    幾年前劉照進調到銅仁后,妻子也跟著調去,但因為職稱沒有對接好,每月工資少拿一千多,妻子又回到了縣上,在教育局上班,女兒嫁到了貴陽,所以現在他們一家三口,分在三個地方,縣上,市里,省城。

    劉照進說,之所以來看我們比說的時間晚了一會兒,是夫妻二人去給我們買茶葉了,這是當地千年古茶樹上的茶。我見那紙袋上所寫:二十世紀初,貴州省茶科所專家在塘壩等鄉鎮發現千年人工栽培古茶園,最大樹齡一千年以上。全縣境內的四萬余株古茶樹,是上天賦予這片土地如此珍貴的資源。最后一句話,頗為打動人心。我講了喝過的仙人嶺的茶,說還是貴州的茶好。看新聞說,現在中國的茶,施化肥,打農藥,所以產茶大國出口茶葉卻很少,因為農藥超標,進入不了國際市場,我已經不敢喝國內的茶了,托人從國外帶茶來,想想也是悲哀。那么這千年古茶樹,想必是不施肥也不打藥的。照進說,還有更高級的品種,說實話我買不起,送你們的是中檔的。我說中低檔就行,反正營養成分都是一樣。第二天,打開袋子,見那茶葉亮晶晶的,發著純凈的光,沖泡之后,清香甜美,口味確實卓越。

    大家圍坐,細話當年。我因睡眠不足,頭暈眼澀,腦子已完全不管用,用手機錄音,佐以筆記,錄下劉照進當年的生活。

    我的腦中慢慢還原出一個邊村青年,逆著烏江而上,一次次去往鎮上,去往縣城,后來在鎮上居住,又到縣里定居,由沿河縣城出發,去市里開會,到省城領獎,上北京學習。

    劉照進1969年出生于沿河縣后坪鄉茨壩村。他說,隨便拿起一張中國地圖,他都能找出他村子所在,因為是貴州省沿河縣最北端的一個村莊,在一個耳朵形狀的尖頭上,村子后面,就是重慶地界。他們村上一輩子沒有去過縣城的人很多。他從小愛好文學,小時候村上一戶人家,家里有幾本書,三國水滸之類,他就到人家家里幫忙干活,人家把書借給他看。

    他是在師范學校開始寫作的。貴州省思南師范學校,坐落在烏江邊,思南是一個小縣城,在沿河縣的上游,20世紀80年代的交通很落后,他是學校離家最遠的學生,上學之路是這樣的:從家里出發,步行一整天,走四十五公里到洪渡鎮,住一晚上,次日一早坐班船,水路再走一天到沿河縣城,第三天坐車到學校,因為沒有直達班車,中途還要倒一次車。文學真是個奇妙的事物,似乎越偏遠窮僻之處,越是有文學的種子頑強地生根發芽。那時候,學校文學氛圍很濃,有一個新星文學社,劉照進是副社長,主持編輯油印刊物《新星》。

    師范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后坪鄉一所小學教書,語文數學體育音樂,啥都教。在他的文字里,那個小鎮是這樣的:偏遠,閉塞,缺電,靠一柄手搖電話和外界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郵遞員每周步行六十里送一次郵件,來去急匆匆的身影,像遠方不可信的謠言。在近乎絕望的孤境中,他開始練習寫作。

    他一個人的工資五個人花:當時沒有工作的妻子,正上中學的兩個妹妹,還有幼小的女兒,生活極為窘迫。他愛吃辣椒,渣豆腐不要錢,但沒有辣椒不好吃,辣椒最貴時七元一斤,硬是沒有錢買,只好吃白慘慘的渣豆腐。

    因為生活及其他原因,他曾經中斷寫作十年。1993年,當時流行停薪留職,他也辦了手續,到廣州打工近一年,在石廠帶工人,拉石頭。外面打工不像想象的那樣能掙到很多錢,于是他又回到家鄉,重新教書。

    直到1999年,因為一個偶然的事件,再次激發了創作熱情。當時他是后坪鄉教育輔導站的教研員,有一天,正在吃中飯,看見老家的一位曾經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立過三等功的復員軍人,背著從鄉民政辦領出的救濟棉被,狼狽地行走在小雨中。劉照進請他到家里吃飯,才得知他的房子剛剛被大火燒沒了,復轉軍人淚眼婆娑地說起他的孩子要不是被鄰居家讀書的女孩救出來,就燒死了。房子起火時,寨上大人全部上山勞動去了。劉照進同情復轉軍人的遭遇,也被這件事深深感動。他在編輯簡報時,隨手在鋼板上刻下這件事,又謄抄下來投到地區的《銅仁日報》,居然被采用了。于是他有了重新開始寫作的沖動。他不停地寫不停地投。從偏僻鄉鎮寄出的一篇篇散文,開始在地方報刊發表。

    讀書寫作,讓他看到外面那個世界,吸引著他,一次次走出他工作的鄉鎮,到縣城去。一個人在路上走,半天也見不到人,面向大山,看著野花,大聲唱幾句歌,低頭想一些事,不喜不悲,只有滿心的向往與無名的惆悵。烏江自南而來,一路北下,仿佛急于奔赴前方,行走得十分狂野,灘底石多,急流險灘,鐵駁船顛得厲害,行走緩慢,偶有外面來的人,根本不敢坐那船的,只有本地人,也是無法,不坐不行。常常走著走著,遇到水底石多,水流湍急的灘,船無法行走,靠拉纖和絞灘機絞船,幾股力量合起,將船再次發動,逆著江水,爬上陡坡。有時會絞一個小時,將船拉上灘,也有兩次快要拉上去了,纖繩突然斷開,眼見著那船往后退去,在激流里打轉,稍不注意就會碰到石頭,船翻人毀,真是驚心動魄。

    2000年,縣里成立報社,需要幾名記者編輯,據說經過反復比較,最后確定要劉照進。于是他來到縣城,改行到報社當記者,2007年調到縣文聯任主席,主持《烏江》雜志。那時候,縣里的文學氣氛不是特別濃,常常一期刊物的稿子都湊不齊。他就將前幾年辦報紙副刊時的作者召集起來,月末組織大家搞筆會,聚在一起談文學,改稿子。沒有經費,大家就自籌生活費,平均分攤。這樣慢慢地把當地的文學愛好者團結起來。2003年之前,縣里沒有一名省作協會員,到2013年他調離沿河時,已經發展了十二名省作協會員。

    研討會開了一天,12月30號早上,會議組織大家乘船,一路向北,沿江水而下。現在縣城的上游,重慶境內的下游,都修了水壩,烏江在沿河縣境內,水面升高,水流平緩,江水變了性子,寬廣平靜。劉照進說,在江上這樣一直走下去,就會到他的村子。

    氣候清冷溫潤細膩,我真切地感到,過去幾十年所呼吸的北方空氣,顆粒粗糙,也就明白,為什么南方人比較細致,就連他們的水果蔬菜,蘿卜蒜苗都那么精巧水靈。船順水而下,左邊貴州,右手重慶。烏江沿岸,屬巴蜀文化,地貌和風光,風俗與民情,也都相像。水流平緩,水質清澈,剛才岸邊行走,水淺之處,能看到石子和水草。沿河縣城,實在不小,昨夜里乘船看兩岸景色,頗有現代小城的氣象。船行十幾分鐘,兩岸開闊的視野漸漸收攏,河水進入烏江峽谷,山重重水茫茫,前路隱在云霧中。當地文友晏武芳說,之前沒有建水庫時,水位比現在低幾十米,船行峽谷,要仰頭看兩邊的山,那才是真正的山峽。那么就是說,現在的水位,有幾百米之深。竟然這么多的水呀,不由得想起我們陜北的干旱,這世上的水,為何不能勻一下呢。我立在船頭,直感到自己的每一個毛孔,衣服的每一個纖維,都灌滿江風,全身上下,都是江水的氣息,直將自己滲透。后來感冒了幾天,也覺得很值。我想替廣袤北方,好好感受這浩蕩的水,濃密的霧。

    江水碧綠,似永無盡頭,船頭如絲綢波動,船尾像碎玉迸濺。兩岸山上,還是綠色,可以想見夏季將是如何的濃郁。山是石山,少有土地,那些樹林灌木,為了存活下去,長出近十米長的根,裸露著自己,不顧一切地抓住巖石。

    來自畢節的詩人彭澎說,早年間他從畢節到沿河來,要走兩天,先坐汽車到貴陽,在貴陽坐火車到玉屏,在玉屏轉汽車到銅仁,在銅仁再乘汽車到沿河。現在自己開車,五個小時到達。我前天已經從照進那里得知,貴州省是全國七個縣縣通高速的省份之一。因為交通起步得晚,干脆一步到位。我問彭澎,為何自己買回家的杜鵑花不容易養活?他說杜鵑是移栽不活的,離開原有土地,就會死去,不過它有五年的假活期。春天,杜鵑開放,十分壯觀。于是和彭澎約定,春天到畢節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紅杜鵑。

    船在江上行走三個小時,我差不多一直在船艙外,船頭,船尾,船舷,貪婪地望著兩岸的山,無盡的水,呼吸甜絲絲的空氣。只有吸過霧霾的人,才會知道,什么叫細膩清新的空氣。我與當地文友討論,江面寬度有沒有一百米,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水面與陸地不同,沒有參照物可比,無法丈量,而我因沒有一個確切答案而小小遺憾。

    一個低矮健壯圓臉的男人,長得十分貴州的樣子,雙手插在褲兜,自船頭向我走來。我穿著羊皮羽絨服,還覺著冷,后悔早上出發之前應該毛衣外面加個毛背心,而他只穿一件襯衫和一個外套,而且外套敞開。我發現當地人都穿得很少,莫不是習慣了濕冷?他順著船舷的窄道一路走來,顯得通道更窄,他帶著全世界男人欲跟女人搭訕時的那樣做派,左右晃動的身體是一鼓一鼓的自信,觀望的眼神是度量一下局面,他走到我身邊,說聲你好。兩人并排站立,望著翠色江水和倒退的青山,相互回答那些通常標準的問題。他來自黔東南,向我描述那里景色如何優美,一定要去我們那里看看,比他們這里景色還要好。當一個人向你說這樣的話,大多是懷著對自己家鄉的熱愛之情。早上走在去往江邊的路上,林權宏說,這里的人都很熱情好客,昨天晚上他同屋那小伙子,非要請他出去喝酒,他不好意思去,又不認識咋能一起喝酒呢?可他說,你到了我們這里,就是客人,要請你喝酒的。最后覺得實在太晚了,沒有去。我說,這或許跟他們地處邊陲有一定關系吧,外人生人來得比較少,見到一個就挺親熱。比如把你放在沙漠上,走幾天見到一個人,那就要熱淚盈眶了,一定會真誠相待,斷不會耍心眼欺騙人。放在繁華都市,平原地帶,成天見到陌生人,競爭激烈,煩都要煩死,每日所想都是置別人于死地,哪里會請你喝酒?

    眼前這位男士說著貴州普通話,差不多能聽懂一半,反正是描述他家鄉之美麗,講述散文詩的寫作,是否完全聽懂也無所謂,只跟著附和、贊美,適時點頭微笑就是了。可他接下來說,我認識你們陜西xing陽的一個詩人。我說,噢,咸陽的,叫什么名字?他說,不是咸陽是xing陽。我說,滎陽?不屬于陜西,是河南。他說,不是滎陽是xing陽,上xing下xing的xing。行陽?刑陽?沒有這地方啊。他越發著急,臉都有點紅了。我說,你寫一下好嗎?他張開左手掌,用右手食指,寫了一個“旬”字。我長出一口氣,又漲了一次知識。最后,兩人加了微信,這位先生姓封,是黔西南一家雜志的主編。

    活動結束準備離開沿河縣,我向照進提出,想到縣城老街上去走走看看,也不枉我來沿河縣一回,能否推遲幾個小時出發?在劉照進的《一條大河拴住的小城》里,沿河縣城有幾多風情與浪漫:城是典型的山城,被一條大河拴在水邊,綿長的夢想也被拴在水邊,腳步也被拴在水邊。城不向四方鋪展,因為背后是高山,是陡崖,于是就一屁股坐在斜坡上,任憑那些高高低低的樓房星羅棋布地散亂生長、發育,也任憑那些光溜平滑的石階古巷曲里拐彎地向上蔓延、旁生。這樣的文字,讓人對小城無盡向往,和鳳凰古城同樣的風情,只是這里沒有沈從文。他還描述了一對戀人曾在此居住,男的是一位畫家,女的是文藝青年,那是20世紀80年代。吊腳樓上,木窗斜開,枕著烏江濤聲,二人飲酒作詩,月光,繪畫,三餐,相愛,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后來女主角沿著烏江而上,尋找新生活去了,多年再無影蹤。

    照進讓縣文聯的小侯女士開車帶著我和林權宏去老城,而他回縣上家里取些東西,兩小時后約定地方會合。汽車從老城區穿過,街道沿江而走,窄窄的,彎彎的,聚攏小小繁華。吊腳樓已經拆去,街邊商店也出現了外文,人們的生活不知是否還延續從前,是否有人愿意從追趕現代化的匆忙腳步中停下來,慢下來,細讀一下月光、濤聲、詩與遠方。

    我其實很想下車來走走,將自己的雙腳踏上舊城街道哪怕兩分鐘,可街道狹窄曲折,不能停車,又不好意思耽誤時間。問小侯,哪里有賣劉照進送我們的那種古茶樹的茶,我想再買一些。小侯說那是在新城一家專賣店,于是過了沿河大橋,到江東的新城而來,道路變得筆直寬闊,直奔那家店來。店主小夫妻和孩子一家三口坐在里面。我說要前天晚上一對夫妻來買過的那種茶。女主人拿出幾個袋子讓我們看,說那種綠茶,賣得就剩這一點底子了,送給你吧,不要錢。大約有二三兩的樣子,她倒在紙袋子里。我又去看紅茶,長長的形狀,挺好看,六百八一斤。我跟女主人搞價搞到五百,說買四兩,分裝兩個袋子。此時那位坐著的男主人,已經聽出我們的外地口音,他站起來戴上塑料手套,給我裝紅茶,說,這茶不要錢,送給你喝吧,覺得好了,再打電話來買,給你寄去。啊,那怎么行,那點綠茶底子送我,已經很好了。我將二百元錢放在桌上。他將茶裝好,放到手提袋里,又將桌上二百元錢放進去,我把錢拿出來,放回桌上,他復又裝回袋子里,如此這樣三個回合,二百元錢最終回到我袋子里。男主人說,前天晚上他不在,是弟弟在看店,要是他在,那兩袋也不收錢的。他妻子又給林權宏裝了一小袋。小侯也站在他們一邊,說,真心送你的,就收下吧。女主人給我們發了名片,說,如果喜歡,再打電話。

    小侯送我們到劉照進家附近,將行李拿上他的車,與我們揮手告別。車很快出縣城,向銅仁去。我給照進說了茶葉店送茶的事,照進說,這下讓你知道,我們貴州人有多豪爽了吧。照進一個個列數到過銅仁的“魯院”同學,他說,每次活動,請上幾位,他有一個理想,就是讓“魯十三”同學,都能到他這里來走一走。我們說起了遠在新疆的劉亮,那個總是最后一個到食堂吃飯的人,四個月也沒有倒過來時差,為了到“魯院”來學習,被單位扣掉了四個月的工資。如果有機會,同學們能湊十來個人,一起到新疆去看看劉亮,那是最好的。

    我拿出茶葉店女主人的名片,看到她叫崔芳,我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感謝今天贈送茶葉,很不好意思。我給你郵寄一箱陜西的獼猴桃吧,你名片上地址,快遞可以送到吧?她回信說,不用客氣。我說,謹表心意,那我就按這個地址寄了啊。

    幾天后,崔芳發短信說,獼猴桃收到。讓我將地址告訴她,她要給我寄些禮品茶。天哪,我寄獼猴桃是為了感謝她的贈茶,怎能引出她再贈茶,這樣下去何時了。我說不用了,已經贈過了呀。她說不一樣的,這是她們的禮品茶,堅持要我地址。我按電話號碼加了她微信,發去我的地址,又發紅包,說茶葉我很喜歡,可郵費要由我來出。她卻不收紅包,第二天,錢又自動退回我的微信。我看了她的朋友圈,店里做一些贈送活動,想她給我寄的,或許是做活動剩下的禮品茶,嘗嘗也可的。不想幾天之后,收到一個盒子,打開來看,實實在在的兩袋子,像那天送我的那樣,一袋紅茶,一袋綠茶,茶葉比那天的品級更高一些。我一時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陜西特產回報,寄贈了我的簽名書。幾天后,見到她朋友圈發了書的照片,還從網上搜出我的照片與簡介,貼在一處。我用幾分鐘時間,瀏覽了她的朋友圈,認識了她的形象。那天匆忙,其實沒有注意看她。這是一個約三十歲的女子,清秀水靈,薄施粉黛,為拍照片,適度矯揉造作,但掩飾不住一股爽朗之氣。她有一個上幼兒園的兒子,大約五六歲,她的丈夫那天見到了,很英俊的一個男子。

    從此遇到崔芳發朋友圈,那些日常瑣事,接送孩子,朋友聚會,略為搔首弄姿的自拍,配一些勵志的雞湯文,我在千里之外的古城,會心一笑,點一個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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