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香型:現代、傳統、散文之變
內容提要:
王彬的散文里有“三變”:一是古今觀念之變;二是現代/當代自身小傳統之變;三是寫作手法之變。作者對現代性的切身體驗、對傳統文化養分的充分汲取,共同催發了此“三變”。這種變化帶動了漢語散文文體的轉型,或也預示了下一個階段的散文走勢。
楊碧薇
散文是什么?
凡有野心的散文寫作者,都會被這一困惑所纏繞。自文學革命以來,小說的地位日益顯赫,還有越來越多的小說開始跨界,在銀幕上獲得新的生命。而新詩,始終站在每次浪潮的最前列。盡管針對新詩的爭論從未休止,但這恰好佐證了這一文體的活力。相較之下,散文呢?和小說、詩歌等文體一樣,散文早已完成了向現代漢語的語言轉型。如今,散文似乎人人可寫,但能稱之為精品的,恐怕寥寥。或許,在當下的歷史進程和文學格局中,散文之難,難在如何直擊現代性(Modernity)的核心,難在既容留個體經驗,又擴展漢語的意義邊界,難在貢獻出具有價值公約性的嶄新創造力。
因此,讀到王彬先生的散文集《袒露在金陵》時,我喜出望外,愛不釋手。這本書正好提供了一種理想的散文范型:它散發著熟悉的當代氣息,又恰如其分地保留了傳統的韻味。而王彬先生,就是這股混合氣息的香氛師,他用精到的手藝操控文字,萃取出一縷誘人的木香。
這縷混合木香的基調是“當代”。依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之灼見,現代性與傳統的根本區別,在于“制度性的轉變”。也就是說,此二者之間有本質的斷裂;而現代性,是在斷裂之后建立的有別于傳統的秩序。在漢語語境中,當代性亦常被提及。一般意義上的當代性,也是以這一根本性、制度性的轉變為大前提。很遺憾,與經歷了現代主義(Modernism)洗禮的新詩、搭上了敘事學(Narratology)快車的小說相比,散文中的當代性也好,現代性也罷,總顯得不夠徹底,缺了點什么味。這一“味”,由王彬先生補上了:他非常重視現代社會的經驗,尤其是尚在發展中的經驗;對于變化著的事物,他給予深刻的觀照。
例如,古人今人,對待女性的態度有何分歧?《翠屏山》寫的正是這個。王彬先生提到,在《水滸傳》的時代,美麗的女性得不到尊重,一旦犯了錯,更是命運可悲。而他早年在汽車修理廠時,卻有一名工人原諒了犯錯的妻子。同樣的事情,不同的結果。汽修廠的工人能原諒妻子,固然與個體抉擇有關,但和砍女人小腳取樂的張獻忠相比,未嘗沒受到時代觀念的影響。要知道,事件發生的一九七零年代,女性的地位已有了很大的提升,“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性別觀經國家層面主導,正在潛移默化地教化著民眾。
對女性命運的關懷,還散落在《紅粉》《顧太清》《沈園香碎》等篇章中。作者寫到了關盼盼、顧太清、唐婉等人,字里行間滿是深切的同情,還有無可奈何的嘆惋。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依舊浸潤一種淡淡的愁惻的情緒”(《顧太清》)。好一個“愁惻”,蘊藉的正是人的慈悲心,但它并非人人皆有。王彬先生注意到,《紅粉》中的白居易就比較“分裂”,他一邊贊美愛伎“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一邊卻指責關盼盼不以身殉亡夫。可見,從今人的角度來看舊時女性,觀念已大不相同。其實,五四新文學以降,“女性”便成為中國文學避不開的議題。20世紀80年代引入中國的女性主義(Feminism)思潮,更是帶動了社會、思想和文化領域的深刻變革。王彬先生不一定是嚴格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者,但他的立場一定受到現代思想的影響,他一定是關愛女性、支持女性的。正因如此,他的文字充滿了人性的溫度,充滿了仁良的理解。
以上,是王彬先生散文中的古今之變。還有第二個“變”,即現代/當代自身之變。鮑曼(Zygmunt Bauman)曾指出,所謂當代,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流動性。“從現在開始,時空關系就變得是流程性的(processual)、不定的和動態的,而不再是預先注定的和靜態性的。” 如今的中國也是飛速變化的,太多的新事物來不及建立法度,成為新的“傳統”,便被無情地淘汰。王彬先生是北京人,北京既是古都,又是中國現代化的重要實踐場地,生活在這里,他體驗到的“變”,或所謂“流動”,自然更加直接。
他非常關注中國現代文學自身的傳統。與古典文學相比,現代文學的存在時間并不長,但毫無疑問,它已建立起某種“小傳統”。這個“小傳統”,集中展現在魯迅先生身上。《袒露在金陵》便有若干關于魯迅的篇章——這也是全書中我最感興趣的部分。這些文章以魯迅的北京生活為背景,聚焦于魯迅與朱安、周作人、許羨蘇等人的關系,探討現代文學“小傳統”之構成與流變。在《故園的女人與花朵》一文里,王彬先生提到,有一年,魯迅居住過的磚塔胡同84號將被拆除,他為此致信西城區負責人。努力沒有白費,他得到了暫不拆除的官方回應。而周氏兄弟居住過的八道灣11號,他也曾向有關部門提出建議,請求保護。王彬先生所為,體現出他身為現代公民兼文人的責任心;而其行為背后的邏輯,則是基于對現代文學自身傳統的認可。如今,這一新興的“小傳統”與城市改造照面,二者都處于當代的“流動”中。王彬先生能客觀地看待這種“流動”,并作出表率:城市是現代文學的土壤,城市化又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必經階段;那么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順應歷史之大變局的同時,盡可能地去保護各種有價值的“小傳統”。
王彬先生散文的第三個“變”,是寫作手法之變。不同于傳統散文集中于對具象的描摹,《袒露在金陵》常使用散點透視,還鋪設了諸多“虛景”。請看《舊句什剎海》:
況且,況且在元時,這里的煙波較今天要浩渺許多。其時稱海,依北京人的習慣叫海子,是大運河的終點。南來運米的漕船在這里錨泊,自有一種錦帆蔽日的盛況。
這篇文章是寫趙孟頫的。在趙孟頫生活的元代,什剎海長什么樣,今人已無法說清了,王彬先生也頂多是在書里讀到過。那么,怎么去描寫什剎海,從而還原趙孟頫的生活空間,使文章的成色更飽滿呢?作者的做法,是請視覺想象來幫忙。他想象當年的盛景,“煙波較今天要浩渺許多”、“自有一種錦帆蔽日的盛況”。這種手法,讓我想到施叔青的《行過洛津》:這部小說有一個精彩的開頭,同樣是用視覺經驗還原了清代的鹿港,讀起來就像在看一幕電影。
再來看另一篇。在《瓦當,或涂滿蜜和蠟的蜂房》一文中,作者回憶當年的中央文學研究所,特意提到了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
在263號西部什剎海的銀錠橋之南,有一條叫“北官房”的胡同。在那里也有一座四合院,曾經作為學員宿舍。那個地方我也去過,插秧似的擠滿了各式各樣丑陋的小棚子。當然,這是現狀,而在當時自然不會是這樣。住在那兒的學員每天至少兩次穿過銀錠橋,所謂“眼波流轉在眉心處”的地方,晤對朝青暮紫的西山嵐影,怎么想都是賞心之事。現在呢?
這段話的時間線很有意思。“曾經”、“去過”、“這是現狀,而在當時”、“現在呢”等提醒我們:作者的講述已不是傳統的固定鏡頭;他用的,是電影的分鏡頭,時而講現在,時而又跳回當年,其中不乏個人想象。他的跳躍速度很快,但切換非常自然流暢。短短幾句,便將舊日北京胡同的人文和風致,簡俏地勾勒在紙上,兼含當下的主體情思。這種時空騰挪術,正是寫作手法上的革新,顯然受到敘事學的滋養,較之傳統散文已有很大差別。
最后,我再簡單地談一談《袒露在金陵》的語言,這也是全書緊緊抓住我的地方之一。王彬先生的語言自成一味,從容,古雅,散發著淡淡木香;既見真情流露,又有含蓄克制,在表現當代性時不失古典文學的神采風致。醇熟的語言,是作者多年淬煉的結果,頗見寫作的控制力。正如杜魯門?卡波蒂(Truman Capote)所說,控制力就是“始終在風格上和情感上掌控你的材料” ,《袒露在金陵》的語言、風格和情感達到了高度的統一,作者對散文文體的自信心可見一斑。總之,圍繞著散文之“變”,王彬先生在現代與傳統之間調配出一道獨特的香型,用一篇篇漫溢著迷人馨香的華章,展示出散文文體所能達到的成熟度。他的開拓,或許正預示了下一個階段的散文走向。
楊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學博士,藝術學博士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學術研究涉及文學、搖滾、民謠、電影、攝影、裝置等領域。出版作品:詩集《坐在對面的愛情》《下南洋》《去火星旅行》(待出),散文集《華服》,學術批評集《碧漪或南紅:詩與藝術的互闡》。現任教于魯迅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