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時

風動時，善惡分站兩邊。

風動時，昨天的我，反對今天的我。

風動時，明天的我，在風中

尋找我——

 

白紙上深深的折痕，離開的手

空中，孤懸的蝴蝶

 

風動時，過盡千帆皆是

月亮，是月亮欠下的債

算命的人從竹筒抖落命簽，回聲處處：

 

風在動，草又長了一寸。

 

彈流水

彈奏流水的人隱到石頭的內部。

水紋顫動之間，流水被風

又彈奏了一曲。

 

傾聽的耳朵四面八方。

爭執的耳朵四面八方。

 

順著波紋，我直上天梯，這一次

我不彈奏流水

我在天地的中心

 

人心在命里，各執一詞。我贈流水無聲。

流水不說話

流水帶走人們說的話。

 

過響水

響水不響。風車在風中守住孤獨的內心。

和無邊的麥田相比，我還綠得不夠

生機得不夠，我還孤獨得不夠沉默得

不夠。一只喜鵲

帶著白天和黑夜同時在飛，低飛的姿態

使坐在石頭內部的人

調整坐姿

花果山上云層翻滾

雷電和冰雹

在人間往返——

 

我多次出入河流，和河流討論生的章法

我也曾多次，和河流交換過身體

說到某個章節，和結局

 

響水不響，水在水壺中沸騰

蝴蝶壓低雙翅：群山，遞來我們熟悉的回聲。

 

雨 夜

青竹相望不相聞，長的修身

短的修心——

杯中亦如雨中，茶葉在沸水戲臺

把生生世世的戲，都演了一遍：

扮君王，扮臣子

扮善人，扮惡人，唯獨沒有扮自己。

布谷從戲中回到樹上

聲音里，仍是生死兩難

仍是一波三折

 

我幾乎用盡了整整一個晚上

從杯中醒來

玻璃松開前額：

 

——屋檐上的雨滴幾近透明。

 

發明一條河流

發明一條河流，引至杯中

杯中倒映的山河、路途、天涯

 

請原諒山石滾落，無名無姓

有磨滅之身

請原諒河流時緩，時急

情急之下，杯子顫動，杯子顫動時

琴聲急，雨聲更急

雨水模糊了人生

 

我說了太多的話。

我突然……

無話可說。

河流應輕裝上陣。我應重新組裝一顆

用舊的心臟，更應

看山是山，河流是河流

看杯中有大天地：

 

——綠茶如舟，輕輕

就過了萬重山。

 

雨 中

從書本上一躍而起的字，掙脫困在白紙上

黑壓壓的印刷體

以及它所代表的生活

 

來到空中的這個字，凝望和審視的

這個字

步步逼近的這個字

一顆心還在屋頂，還在不斷擦拭灰塵

還沒有忘記仰望

 

哦，我也從大雨中回過神

并認出它的真身：

 

……是“愛”

繁體的，“愛”字。

 

在南山

——致張棗

1

雨落下來，我沿著雨聲找你。

鏡中，梅花開，梅花一路開一路撤退

昨天的額頭上有今天的手

發燒的世界——

我仍是要奔進鏡中，我仍是要

用流水，挽留鶴的飛翔

書桌上坍塌的書籍，櫻桃之遠

 

我仍是要飛進鏡中，像飛鳥飛進巖石

我仍然要義無反顧，并把這四個字

寫到天上

我仍然要等，等一意孤行的月亮

等它，反彈烏云，和烏云相撞，粉身碎骨

以身取義

 

2

雨如懺悔。雨如一個永遠

不在場的詞——

 

木魚聲繚繞

 

3

你在和不在，有什么關系。

梅花開不開，有什么關系。

南山，叫不叫南山

有什么關系。

 

4

我在鏡中的時辰，是小雨奔赴

大雨的時辰

我有光亮的翅膀，是雨水收集者

那么多的雨水，從我的翅膀

落下來

整整一夜，整整一夜，我聽

我在聽

 

雨水從翅膀落下來的聲音……

 

5

倔強的屋檐。南瓜藤上

降落的南瓜

端坐的南瓜

修行于天地間，仿佛智者歸來，眾生聆聽

我不羨慕

我羨慕你，我羨慕你咳嗽、病痛

無人憂，仙鶴憂，詩句更憂心

更焦灼，詩句

和詩句商議，要來看你

我羨慕流水憶故人

仙鶴在對面的圓圈等你

我羨慕萬物，在等，都在等一封《春秋來信》

 

6

我不等你。不等南山。

而我飛進鏡中的時辰，是小雨奔赴

大雨的時辰

 

我等。我要等，等飛鳥飛進巖石

——我破除我，并勇于

從它眼神中，救出五花大綁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