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曹植的詩句：“天地無極限，人命若朝霞。”生命如朝霞一樣燦爛、一樣可貴；當然，也如朝霞一樣短暫。惟其如此，珍愛生命、渴望和平是人類的共識。“四海重桑耕，何時洗兵甲”，似乎戰爭與生命是對立的，無法共存。然而，一出閩劇《生命》（福建省實驗閩劇院演出）對戰爭與生命的關系做出了獨特而深刻的闡釋，那就是，革命戰爭的終極目的是對生命的保護。

難道不是嗎？女隊長陳大蔓率領的一班隊伍，為護送五十個孕婦，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用自己的生命呵護著她們。而孕婦們也在戰火紛飛的陣地上，和自己未降生的孩子共同經受了世上罕見的生命洗禮。隊長陳大蔓和孕婦劉雪鳴及大腳嬸等孕婦們，借炮火照亮了自己的靈魂，讓爆炸聲變成了自己豪邁的生命之吼，用自己胸中沸騰的大愛——對戰友的愛、對親人的愛、對胎兒的愛、對未來的愛、對即將誕生的新中國的愛，戰勝了死亡的恐懼，平安地迎來了五十個新生命，迎來了新中國的曙光。

這是一曲生命的贊歌，柔美而又壯烈。

值得研究的是這一切是如何表現的——

無論如何，戲劇都是激變的藝術。而這種激變是富有戲劇性的，因為這樣的激變是由若干較小的激變積累遞進而來的，是人物內心情感的郁積演化而來的，是由獨特的戲劇行動變化而來的，從而能夠生動地揭示人物獨特的性格。主人公陳大蔓原本是一個叱咤于戰火之中的剛烈戰士，至今單身，豈肯整日糾纏于女性的瑣屑之中？她從不愿意擔任護送隊長，到接受這一任務，再到最后成為生命的保護神，是由一系列豐富而尖銳的內心沖突演化來完成的。譬如，在她幾乎要謝絕護送任務的瞬間，是戰友、孕婦冰姑喚醒了她久藏的痛苦記憶——當年在激烈的戰斗中，一個孕婦戰友就慘死在她身旁……這樣的悲劇還要重演嗎？這時，內心的痛苦變成了生命的痛惜，變成了雪恥的火種，變成了愛的力量，使她義無反顧地接受了這個崇高的任務。這個激變是怎么產生的？是戲劇前史的刺激。在一般的劇作中，前史往往是靜態地交待出來，而這里，則是把靜態的前史變成了動態的戲劇動作，沖擊了陳大蔓的心靈，使之發生反轉。

雖然當了隊長，但最令人尷尬，甚至是她無法逾越的內心障礙是，劉雪鳴，這個前男友的現任妻子出現在孕婦隊伍中。這一對矛盾沖突不是市井女人的明爭暗斗，而是戰士之間的隱秘在心中的親疏好惡，重在自我內心的波瀾起伏。其實質是她們各自的自我跨越、自我戰勝。

劇中最生動，也是最令人難忘的情節是：陳大蔓要求孕婦戰士們輕裝簡從，扔掉零零碎碎的東西，便于機動靈活地穿插在重重火線之間。恰恰那個經常走在最后，拖了隊伍后腿的劉雪鳴，在行軍中，從背包里掉出了隱藏已久的奶粉、喂奶瓶子、嬰兒服之類，招致了陳大蔓的批評。但是，劉雪鳴愛子心切，寧可丟掉性命，也絕不丟掉孩子出生后的這些必需品。然而，就是這個掉隊的劉雪鳴及時發現了尾追而來的敵人，她勇敢地暴露了自己，吸引敵人，掩護隊伍。待到隊長陳大蔓冒死找到她的時候，她已被炸傷，無法行走。兩個本應是情敵的女人真誠地擁抱在一起……劉雪鳴為了減輕陳大蔓攙扶她的負擔，毅然將自己背包中的奶粉奶瓶子之類的東西扔掉。此時，曾為此嚴厲批評她的陳大蔓，卻毅然撿回這些嬰兒必需品，塞到她的懷里，有力地背起她，向前大步走去。這一撿一背一走，讓我們看到了陳大蔓內心沸騰著愛的巨大波瀾，令觀眾潸然淚下。

當陳大蔓由于鄭強連長始終不渝的追求而浮現出久已忘卻了的青春記憶；當她抱起了冰姑在艱難中產下的孩子，無比慈愛地唱起了家鄉對孩子的愛稱“命呀，命呀”；當她終于接受了愛情的叩問，大膽地擁抱了鄭強的時候；當她背起了前男友懷孕的妻子劉雪鳴的時候，她不僅是一個堅定剛烈的戰士，更是一個偉大的生命保護神。這樣巨大的激變正是戲劇藝術的魅力所在：在激變中，陳大蔓鮮明形象光彩熠熠。

該劇的整體呈現再次顯示了導演深諳戲曲美學的精髓，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導演風格：畫面的洗練、情感的濃烈、想象的獨特和象征的含蘊。譬如，劇中慘痛前史的出現、青春時光的再現，都是在瞬息之間，調度稍稍一動，時空隨即發生轉換，使景隨人移發展成為人物內心世界的多向化運動，把內在的心理活動與外在的情感顯露結合起來，讓觀眾在平凡突現神奇的陡然間，產生了審美愉悅。

欣賞戲曲稱之為“聽戲”，唱很重要。然而，凡情必唱，凡唱必長嗎？不，要有選擇，要有節制。劇中，冰姑艱難產子后，歷經殘酷戰爭考驗的陳大蔓，輕輕地抱起嬰兒，諦聽如天籟之音的嬰兒啼哭，她那久久貯存在心靈深處的母性慈愛像春風中繁花，頓時怒放。這里有多少情啊！然而，陳大蔓卻只是癡情地喃喃地唱出兩個字：“命啊命啊……”這才是言有盡而意無窮，蘊含著無限深意。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生命》歌唱的英雄不就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