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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棵:被一場終將到來的盛事打開鄉愁
    來源:北京晚報 |   2021年11月12日14:58
    關鍵詞:《桑田日暖》

     《桑田日暖》 王棵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桑田日暖》出版后,我才去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我是在寫了快二十年小說的時候,才開始寫這部關于故鄉的長篇小說呢?

    我當然寫過幾篇關于故鄉的中短篇小說,可長篇和中短篇不太一樣。在更易被人推崇的認知體系里,長篇代表著一種更大的志向。為什么在如此長的時間里,我對故鄉有此等輕慢?是我的認知體系過于別出心裁?是我從來沒有樹立過大的文學志向?是我不信任自己的故鄉,覺得它難堪大任?可常識難道不應該是:故鄉是作家們的首席文學沃土,它更有能力幫作家兌現文學志向嗎?

    捫心自問,這問題好回答。在成為作家的早期和中期,我沒有利用故鄉去制造一個大部頭,既是出于對這個選題的珍視,也是出于對個人文學生命力的高估,覺得自己的作家人生還長,需留些壓箱底的選題,等自己對文學和人生的認識再深廣些時,再大事大辦。現在想來,就覺得人世艱辛,如我這等庸常之輩,竟敢對自己的文學事業有這種深謀遠慮,實在是“才疏志大不自量,東家西家笑我狂”的最佳詮釋。

    真正決定用長篇小說的體例去觸碰故鄉這一文學命題時,已經到了不會自尋煩惱的年紀,當然不會逼迫我親愛的故鄉去我的文學事業上擔負任何重任。然而凡事皆有原因,況且長篇創作終究是嘔心瀝血的長途奔襲,作家輕易不會讓自己沖出跑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動機,助燃了我的這場寫作?現在我來試著梳理此間的心聲。

    我的故鄉抑或家鄉,在長江下游的江海平原上,這是一處被長江和黃海三面環繞的沖積平原地區,我出生于這沖積平原里一個叫王家園的自然村落,村中三十幾戶家庭只有一戶不姓王。王家園周邊有李家園、徐家園之類同樣小巧的諸多自然村落,它們的建村時間都不超過四百年——這些村子所在之處成陸時間不長。

    王家園是沒有家譜的。顯然不是一直沒有,是遺落了,因我這個輩分上的村中王姓子孫,還擁有“進”字的擬名規定,這規定必然來自于家譜。出生于一個失去家譜的村子,對一個比常人心思繁多的作家來說,多少是樁傷心事。在我成為作家后,這種憂傷一直陪伴著我。

    時間走到這個世紀后不久,我們那里出現了一樁有意思的事。當然,在新中國的現代化發展進程中,這是樁平常事。我說“有意思”,是我比對各種文學元素,覺得它能達到“有意思”的標準。

    話說,近二十年里,我們那兒的村子接連拆遷,速度很快。大概十二三年前,來自官方和非官方的消息都表明,王家園及周邊村落馬上就要拆掉。人們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將嫁出去的女兒戶籍遷回來、提前腹剖生下孩子、偷偷將自家的茅房擴大、在房前屋后栽下果樹,可十幾年后的今天,真正的拆遷始終沒有到來。做著馬上拆遷心理準備的同時,卻遲遲等不來拆遷,這種過于隆重的懸而難決,多少會影響人們的生活,就好像一個人知道夜里樓上一定會傳來高跟鞋蹬踏地面的聲音,但等了十幾年,隱匿在頭頂上的腳步聲依然沒有出現,怎叫人能夠安眠?比如我的父母,我寄錢回去讓他們換掉那張睡起來很不舒服的床,他們總會說,拆遷的時候搬起來麻煩,先不換了。他們第一次說這話時七十出頭,現在已八十開外。政府后來倒是出了新規:想拆遷的可以打申請報告,奈何“故土難離”,絕大多數村民不會主動申請拆遷。拆遷終究還是作為一場終將去應付的盛事,在村人心中懸置。我這里無意談及與拆遷有關的民生問題,我想談及的,是這件事的長期懸而不決給我帶來的感傷。這是私人化的感受或體驗。文學作品從來都是作為作家的私人事件醞釀和誕生,接著才有可能成為公共事件。

    我想說:不得已觀看著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拆遷運動前的漫長序幕,讓我這個“少小離家”的人心中本就多于常人的鄉愁變得越來越濃郁了。就好比,一次本來只有一個小時的手術,作為病員的家屬,我居然要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觀看護士整理手術臺、醫生清潔手術刀的過程,我心中本就隱藏著的對這場手術的恐懼,一五一十地被激發出來了。鄉愁本就是恐懼的一種。

    這十余年來很多次,當我回到王家園,或與家鄉親人在電話中交談,對王家園的眷戀和憐惜,都會在瞬間堵塞住我的心。這種堵塞終究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前年春天,我的伯父去世,在接到唁電的電話里,我與父母談論起村里近年去世的一個個同族中人,我忽然就覺得,我應盡快去寫一寫王家園。這個丟失了家譜、說消失就會消失的小村,終將被時間遺忘,但也許我的書寫,可以讓這種遺忘來得慢一些。

    盡管我知道,我的這個想法里彌漫著文學人的天真——作為一個作家,可以努力往他人心中推送記憶,但能夠真的在他人心中留下某種記憶印記,對我這種“中年普通”型的作家來說,如同癡人說夢。

    話雖如此,作為一個卑微的人,試一試為自己的村子做點什么,又能失去什么呢?

    卑微的人有時也會猶豫不決。當我在前年春天寫下開篇一萬字時,我還是對這次寫作產生了懷疑,遂擱置。兩個月后一個中午,我到小區旁的街上與一位故人相聚,我們要了一盆水煮魚,才吃了一口魚我頭痛起來。我從沒像那天那樣被頭痛癥那樣困擾過。不久后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長夢:在王家園后方的徐家園路上,我碰到了我英年早逝的小堂兄,他說已不認識回家的路,讓我領他回家。我們花了大半夜時間,慢慢回到了王家園。我是無神論者,不會覺得我的頭痛和那個夢代表著死者對生者的期許,但我意識到,在我心中,我已把為王家園寫一本書當成使命。接下來,我堅定地、一氣呵成地寫完了《桑田日暖》。

    我記得在構思《桑田日暖》前,我想寫的三部曲,第一部發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第二部是九十年代,第三部是新世紀后,每一部的時間都濃縮在一個較短時間里,如:《桑田日暖》的時間集中在八十年代某個片段,我覺得濃縮的時間便于我將時光定格,精雕細琢。

    我很清醒地知道我這三部小說統一于怎樣的表達。我寫過一首小詩:

    生命走向虛無之境

    曠野上總有星光不滅

    星光來自逝去事物的饋贈

    讓后來者洞見

    許多個永恒到來的剎那

    我其實并不確定第二、三部能否真的誕生。當我想到這個世界也許并不需要它們,只有我自己需要它們時,我會感到羞恥。這羞恥一再拽著我不讓它們上路。我寫《桑田日暖》時就一再感到這種羞恥,它令我時常心生悲愴之感,有朋友說能從《桑田日暖》里讀到悲愴,原因部分來自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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