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為謊言的存在，是比真實更復雜的存在。這句話拗口，卻一度沉淀在我心中。

起因是兩件事。一件是一則新聞，說一個十九歲的小青年，因為嗜好某地特有的食物，突然懷疑起自己的出生。于是，私下里開始尋親，尋親中，兒時碎片似的記憶也屢屢復活，他順藤摸瓜找到了出生地和疑似父母。結果是，通過DNA鑒定，權威地證明了小青年正是這對夫妻的親生孩子，三歲時被人販子拐賣。

另一件事是幾年前，過節跟隨老公回他老家。老家在農村，算是較偏僻的地方。其時，老家一個鄰居來串門，隨意嘮嗑。男人五十多歲，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他的弟弟，說起三十年前，他弟弟將兩個親妹妹（分別是七歲和十歲）販賣到河北的事情。敘述時，他語氣平靜，不時還有笑聲。談及兩個妹妹的近況，男人說，兩個妹妹相隔比較遠，平時也沒什么來往。十八年前的春節，大妹妹和她老公回來過一次，帶了不少當地特產。可憐的是，他們差點回不去——家里窮困，路費在來的路上用完了，而兩個哥哥也窮得叮當響，拿不出路費。妹妹和妹夫只好等河北那邊寄錢來，這一等，足足等了五十多天。幾年前小妹妹回來過一次，那時爹媽早已過世，小妹妹的三個兒女也都已成人，算是報告親人她還活在這個世上，活得也不賴。后來呢？男人就笑，后來，后來他們過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我的兒子在北京打工，還不時需要他們接濟呢。

那天，我一直沒有說話，心中酸酸的，一種想哭的感覺，卻終究找不到哭泣的合適理由。

關于兒童走失、人口拐賣的事件，網上暴露得太多太多，而我們身邊也不少，尤其是農村，兒童失蹤案件頻發。說到失蹤，必然想到萬惡的流動作案的人販子，而我們往往容易忽視的，還有出于種種原因的親人作案。無論如何，被拐賣的孩子從此沉疴在心。從小背井離鄉，一腳踏入恐懼里的幼小心靈，他們該如何慢慢成長？真是不敢想象。

但根植于骨髓血液里的一些信息總是很固執，怎么也跑不了，它們伺機蘇醒，觸動那顆被改版的心靈，并提醒現實中的自己可能是謊言，現實中自己過著的生活，可能是作為謊言的存在。

這無疑是痛苦的。

一個人懷疑起自身的一切，恰如質疑他所有的存在。換言之，他終會起訴這個世界在生命的起初對他的背叛和欺騙。于他來說，無論是置他于冰冷經歷的制造者，還是現在共同生活的不乏溫馨的家人、同事、朋友，都是心照不宣的合謀者。他們無視一個人追問的靈魂，屈從復雜的人性，不動聲色地完成并維持這個謊言的存在和延續。但既是謊言，自有被質疑，被揭穿的時候。他蘇醒后的找尋，歸根結底，是自我辨析自我校正的“尋我記”。

這是一條回家的路，無論那個家是怎樣的面目。

這也是一條回歸人性的路，一條靈魂自我救贖之路。

而于文學，面對的豈止是受傷的個體？更多的是社會。在一顆弱小的靈魂前，我你他組成的社會如何就輕易地達成協議，合謀并上演一出悲劇——這恰恰在說明，使我們成為同謀的，不是日常中的狂喜，而是我們心中曾經共同忍受的暗傷和隱疾。

我心中的想法如潮水澎湃，我希望自己能傳達出那謊言背后復雜的滋味。《辣椒誦》正是這種背景下的敘述。這個中篇用一句話概括：從小被拐賣的路三鹿因為辣椒而開始誦讀他追求真相的心經……這不是奇跡，是存在的普遍事實。至于結果如何，不那么重要了，因為過程已經撕開并露出了真相。

用茨維塔耶娃的詩句作結：奇跡在消失，我們不去認領……我們配得上更好的事物，我們枯萎在溫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