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水運憲，湖南省常德市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其代表作品《禍起蕭墻》獲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大型話劇《為了幸福、干杯》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獲全國優秀劇本獎；電視連續劇《烏龍山剿匪記》創全國收視紀錄，榮獲金鷹電視大獎；歷年來創作的電視連續劇《天不藏奸》《天下歸心》《大抉擇》等均獲全國性各類獎項。先后在國內外公開發表、出版：長篇小說15部、中篇小說40余部、散文集兩部。

普洱

普洱這個地名是伴隨著茶香飄到我心里來的，起初還以為那只是一個茶葉的品牌。正如我一位東北的朋友來長沙，車過瀏陽河的時候大為驚訝，“老聽瀏陽河的歌，還真的有條瀏陽河啊？”我亦如是，很早就喜歡喝普洱茶，偏偏不知道還真有一個名叫普洱的地方。井底之蛙，孤陋寡聞，說出來真是貽笑大方。

幸好那只是四十多年前的事。當年普洱茶還未能像后來那樣暴得大名，那個地區也沒引起我更多的關注。零零星星有些印象，聽說過普洱地處邊陲，屬于少數民族地區，盛產高山古茶。還聽說那邊四季如春，暖意融融，青年男女圍著篝火唱《婚誓》，吹著蘆笙搞戀愛，種種妙曼倒是令人神往，卻山高水遠，無緣領略個中趣味，“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也就遐想而已，不甚了了。

去云南的機會倒不少，走過的地方也越來越多。昆明到過多次，西雙版納、騰沖、大理、麗江、香格里拉、滇池、洱海，也是去一次又一次。聽說生活在滬沽湖畔的摩棱人仍然保留了“走婚”的習俗，還興致勃勃往那邊顛簸了一回。雖然沒有觀賞到走婚個案，摩棱人那怡然世外的質樸民風也足以令人耳目一新。連續好多年之后，便以為云南省已經讓我走得差不多了。

我有一位十分敬重的藏族兄長名叫丹增，曾經在云南省委副書記任上從政多年。前年參加文學活動時見了面，他問我到過云南哪些地方，我數說了許多地名，丹增不以為然，“去過普洱嗎？”我說還沒去。“哦，”丹增笑了笑，“沒去普洱，等于沒去過云南”。

這句話別人說出來還猶自可，偏偏出自丹增之口，而且說得那么認真，我就去了一趟普洱。沒料想航班需要周轉，就把行程擠壓得很緊促，好歹總算跟普洱見了一面。那一面很不尋常，印象極其強烈，迅速刷新了我對美麗景色的鑒賞標準。

記得前幾年我去到新疆一處有塞外江南美稱的地方，那邊的朋友驕傲地告訴我說，他們的天空藍得蠻不講理，鮮花開放得無法無天，當時我覺得那種說法頗有文字機趣，極端夸張卻不覺得過分。

然而當我踏上普洱那方土地，才知道世上的美好無以窮盡，所謂天外有天。普洱人形容天色不如新疆漢子豪放，只是輕聲細語地指著天空說，那叫“普洱藍”。沒有用形容詞，直接以地名冠之，這才叫天下無二。

普洱的天空確實藍得無以比擬。不知其他初來乍到者什么感想，我真以為那片藍天的背后蘊有種種玄秘，令人神靈浮動，遐思高遠。品不盡，參不透，疑似天上人間。

傳世碑

寧洱縣有一座石碑，堪稱當代文史一絕，那便是新中國建立之后第一座“民族團結誓詞碑”。石碑聳立在縣政府大院廣場中央，青色的石灰石碑體，陰刻文字深深地保留了七十年前的歷史印記。傣族、佤族、彝族、拉祜族、哈尼族、布朗、基諾等二十六種民族的首領，以及專區的黨政軍領導人肝膽相照，共同盟誓，并且一致同意將誓詞刻于石碑，天地作證，世代相傳。

碑上的文字直截了當，朗朗上口，“我們二十六種民族的代表，代表全普洱區各族同胞，慎重地于此奉行了剽牛，喝了咒水。從此我們一心一德，團結到底，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誓為建設平等自由幸福的大家庭而奮斗。此誓。”

記得當年紅軍長征時路過彝族地區，劉伯承司令員與當地首領也發生過歃血結盟的故事。宰一只大公雞，滴血于烈酒之中一飲而盡，那是彝族的風俗。七十年前的普洱盟誓，采用的是佤族剽牛的習俗，剽牛者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一頭生猛的公牛纏斗，必定是你死我活，以命相拼。

除此之外,那次剽牛還隱藏著更大的政治風險。佤族剽牛有不可違背的傳統規范，公牛倒地氣絕之后，須當場驗明牛頭倒地的朝向。如若牛頭朝南，那就是天意可行，盟誓生效。往北倒下，盟誓則毀于一旦。正如賭場上擲骰子,成敗概率都只在兩可之間。

剽牛那天，由佤族大頭領拉勐親自上陣，手持標槍執行那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神圣使命。拉勐心懷虔誠走上前去，看準部位后果斷出標，公牛倒地，頭部正好朝向南方，一時間山搖地動，歡聲如雷。或許冥冥之中得天神暗渡，結果便不負眾望，極其圓滿。

人民政權的建立，的確是天意民心所向。蔣家王朝大潰敗前夕，制定過一個所謂“搶救學人計劃”，試圖把大陸的文化精英悉數撤往臺灣，以免“助長赤焰”。他們為施行這項計劃軟硬兼施，傾盡黃金白銀，卻如竹籃打水，幾無收效。絕大多數學者和科學家選擇了留在大陸，跟隨共產黨建設新中國。其實很多學人當時對共產黨并不十分了解，但是他們深刻地了解蔣家政權的腐敗與沒落。中國共產黨勢如破竹，摧枯拉朽，那是潮流所向，天理使然。

順天理者天相助，合民意者民相擁，拉勐剽牛的完美成功，至少從結果上又一次佐證了這條樸實的真理。

西盟

云南的國土面積很大，在全國名列前八。而全省所有市州里頭，普洱市的國土面積位居第一，難怪丹增老兄那般看重。不僅面積大，地理位置也非常特殊。從地圖查看，普洱市東南與越南、老撾接壤，西南與緬甸毗鄰，國境線總共長達480多公里。全市一區九縣之中，有四個屬于邊境縣，山水直接與國外相連。出外游歷，邊境地區都是最有吸引力的看點，那是一定要去的。一次跑四個縣有難度，便二選其一，首站直奔西盟。

西盟縣我當然沒有去過，地名卻并不陌生。老家的族人中有幾個年輕人當過國民黨軍隊的小官，潰退的時候隨著隊伍倉皇出逃到緬甸一個名叫“佤邦”的地方，其中一位早些年回來過，說一入國境就是西盟佤族自治縣。那是佤族人集聚地，他們一首《阿佤人民唱新歌》，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就會唱。不僅會唱，還曾在業余宣傳隊擊鼓鳴鑼表演過佤族舞蹈。回想起來當時純粹瞎胡鬧，肯定是一頓亂蹦。那會兒壓根兒就不知道佤族舞蹈該怎么跳。

新建的高速公路正在掃尾，我們踩著提速之前的節點趕往西盟，走老公路的時間雖然有點長，倒也有幾分為新舊交替作見證的感覺。在云南趕路真的沒那么累，入冬已經很久了，沿途卻暖陽和煦，草木青蔥，每座山峰都有各自的品相，很是賞心悅目。

大巴開始減速，在一個村落的路邊停穩車，就看見幾名佤族姑娘隨著一名女子迎上前來。步履款款，彩鈴叮咚，情景十分悅目，頓時便消除了車馬勞頓。姑娘們穿黑色長裙，袖口及下擺處以粉紅色花朵圖案點綴，黑底紅花，堪稱絕配。當中那名女子倒是現代漢族服飾，約三四十歲年紀，小巧身材，落落端莊。看那樣子，我捉摸她可能是縣里的宣傳部部長，一聽介紹，這女子竟然是西盟縣委第一書記，倒是出乎意料，自慚眼拙。

那天恰逢周末，楊書記便不緊不慢帶我們把西盟縣城走了個遍。整個縣城并不怎么大，特色卻極其鮮明，凡視野所及，到處是公牛的牛頭圖案。佤族人崇尚萬物有靈，歷來以牛為圖騰崇拜。城內街道寬闊整潔，所有建筑成色新鮮，一打聽才知道，這是座新縣城。1995年經國務院批復同意，縣城開始從靠近邊境的西盟鎮往現在的勐棱鄉搬遷，算下來也就二十多年的歷史。西盟縣城的搬遷，堪稱是一次高效率、高質量、高藝術品位的成功典范。地理位置離省會昆明將近800公里，地域如此偏遠，居然就與上海、天津、重慶等大城市一道，列入了全國第二批城市設計的試點名單，云南全省入選者獨此一家。

縣城南側大山懷抱之中有一座湖，名為勐棱龍潭。這座位于海拔1200米高處的熱帶雨林淡水湖泊被視為一池圣水。很久以來，就有遠至緬甸、泰國、老撾，近至周邊鄉鎮的朝拜者求取龍潭圣水，以期消災避難、身體健康，添子增福。

我們這一行人很有福氣，那天的歇息處就安排在圣水湖畔，將日落與朝霞、寧靜與負氧離子美不勝收地享受了整整一夜。

阿佤山

其實那天晚上最讓我感到享受的遠不止湖光山色。就在那座圣水湖畔，楊書記介紹了西盟縣的自然地理、歷史淵源、民俗民風。當時那場景就跟朋友聊天一樣，楊書記對西盟縣的過去現在以及將來全然爛熟于胸，行云流水娓娓道來，讓人聽得如醉如癡。

八年前，楊宇從省城下到普洱，來到了這座邊陲小縣。我在腦子里虛構她當年那模樣，應該就是一位非常文藝范兒的青年女子。還真沒猜錯，她果然寫過一首歌詞，“把家人的叮嚀收進行囊，用腳步丈量這個美麗的地方……”

楊宇的初心當然不止觀賞美麗景色，正如歌詞中的誓言，“軍令如山，行有章法，奏響生命最美華章。”所謂軍令，是指當年立下的脫貧攻堅軍令狀。

經歷過戰爭的人都知道，仗打到了必須立軍令狀的時刻，那就是許勝不許敗，許進不許退，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能一往無前。楊宇肩負沉重如山的使命，在連續兩屆縣委書記任上，率領全縣干部群眾在攻堅前線摸爬滾打，終于讓西盟縣退出貧困系列，摘掉了千年貧困的帽子。

我們問楊宇，整個扶貧攻堅過程中，最讓她銘心刻骨、難以忘懷的是什么，她毫不遲疑地說，是當地的佤族鄉親。黨和政府針對直過地區的障礙因素，制定出各種相應的對策措施，只能通過直過民族的共同努力，才有可能實現經濟社會全面發展。而佤族人民性情剛毅，心腸耿直，他們對中國共產黨的忠誠熱愛，是經過了血與火考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