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在變老之前遠去——送別胡續冬
2021年8月22日下午,詩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胡續冬因突發疾病,在北京去世,終年47歲。
胡續冬長期從事詩歌寫作,被視為70年代出生詩人的代表性人物。此文為胡續冬生前朋友彭敏所寫的紀念文章。
一
2002年秋天,懷揣著瘦小低矮的文學夢想,我從湖南到北京的人大上學。
在北大未名詩歌節的開幕朗誦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胡續冬,一個和我差不多款型的小哥哥。但是小小身軀大大能量,他用四川話朗誦的一首《太太留客》,給了我極大的震撼。
作為一個從汪國真入門,書包里常兜著一本席慕蓉詩集的人,胡續冬那種充滿調侃戲謔,內容頗為混沌不潔的寫作方式,像是在我腦門當中重重敲了一記。
我才知道,詩歌的世界可以如此的野馬狂飆,沒有禁忌。
可惜那時,我只是個羞澀的鄉下少年,在這位閃閃發光的前輩大咖面前,只能默默遠觀。
2006年春,我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緊接著又獲得了未名詩歌獎,等到秋天入學時,就順理成章地加入了五四文學社。
和胡續冬的接觸自此多了起來,也學著其他人的口吻,不再叫他胡老師,而是沒大沒小地叫一聲“胡子”。
二
和一般人印象中憂愁的詩人形象不同,胡子仿佛一臺不知疲倦的快樂播種機,繚繞在他周圍的是各種歡聲笑語。
哪怕只是開腦洞,假想一下這個“陽光老小孩”愁眉苦臉的樣子,都會覺得畫面太過違和,不符合客觀規律。
若在整個北大范圍評選最受歡迎的老師,胡子必須擁有姓名。
他的詩歌課和電影課人滿為患,下課時得像明星一樣趁大家沒反應過來,咻的一聲躥出去,才不會被纏住無法脫身。
即便是在以自由兼容著稱的北大,胡子上課風格之風趣大膽,也稱得上首屈一指。
作為一個詩人,一定是虔誠地相信什么,才會迷戀虛無縹緲的紙上建筑。而胡子卻像一個高能的相聲演員,總能讓那些看上去正襟危坐的事物露出最質樸通俗的一面。
你不要指望他長久嚴肅地談論一個話題,總有一個令人噴飯的段子在什么地方摩拳擦掌,冷不丁躥出來把你撲倒在地。
也許是為了強調所說的內容,他時常瞪大了眼睛,像卡通人物一樣仿佛隨時會將兩顆眼球彈射而出。
無論在講臺上還是在生活中,胡子都不像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大學老師。
很多老師雖然也會和學生交朋友,建立一個資源薈萃彼此幫扶的師門,但師生之間終究不可能站在同一級臺階上。而對于胡子來說,反倒是那些最不“尊敬”他的學生,更有可能成為他的密友。
在北大西門外的蔚秀園里,他有一個四十來平的教工宿舍,因為空間并不寬裕,客廳便同時兼著書房的職能。胡子經常在這里舉行“家宴”,四面書香環繞,中間一張可折疊的小桌子,五六張年輕羞澀的面孔。
也許是受到阿子(胡子的夫人)的影響,成親后的胡子迷上了下廚房,家宴上種種或美味或怪誕的菜肴,就是出自夫妻二人之手。
當然我們這些蹭吃蹭喝的也不閑著。有一次宴會的主題是薺菜鮮肉餃子,胡子便提前把我們一幫人“騙”過來,每人發一把小鏟子,跟著他從蔚秀園到北大西門,從鳴鶴園一直深深楔入未名湖以北人跡罕至的蠻荒區域。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挖薺菜,唯一一次親手包餃子。
我記得我和胡子的學生、詩人小鴨互相攀比,看誰挖到的薺菜更多,誰包的餃子更接近胡子手中輕松流淌出來的本尊。
我們一度沾沾自喜,可當餃子出籠后,我們那些粗笨而浮泛的表面功夫立時現了原形。許多餃子都無力地敞著肚子,里面的薺菜鮮肉早不知滾到哪里去了。
三
很多人都把胡子當做北大校園文化的一個精神地標,一種放浪、恣意而又純粹的北大生活方式的象征。
作為北大老師,他對發論文、評職稱沒有太大的積極性,終其一生都只是副教授。對于收入和房子這些人人競相追逐的目標也并不掛心,而把主要的羈絆留給了詩歌和電影,把大量的時間用來陪伴學生成長。
一個人到了中年還能保有赤子之心,你就可以想見他曾擁有怎樣的青春。
的確,人世間最美的青春大概就叫做北大。
未名湖在晚風中蕩起的漣漪,三角地在下課時涌動的人潮。靜園草坪深夜不熄的吉他,燕南園古樹下傲嬌的流浪貓。
這片浪漫、開放的土地,容得下種種稀奇古怪、天馬行空的事物。
當任何其他地方,詩人都已淪為怪誕的物種,只有這里,還為詩人保留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小廟。
北大詩歌精神代代賡續,五四文學社和未名詩歌節居功至偉。而未名詩歌節的前身,便是1993年春天,作為社中長老的胡子(和另一位北大詩人冷霜)在海子忌日組織的未名湖詩會。
雖然后來胡子不再是學生身份,卻更加熱烈地為北大詩歌燃燒他的小宇宙。在他之后的每一代北大詩人,都從他的文本和人格魅力中汲取了豐厚的營養。
通過一些前輩的回憶文章,我知道胡子曾經留過小辮,經常徹夜喝酒,做過許多胡鬧荒唐的事。
可當我進入北大,來到胡子跟前,他已然被歲月和阿子“收服”,成了一個靠譜的好男人。孩子出生后,更是變身炫娃狂魔,朋友圈全是孩子的曠世魅影。
一年一度的未名詩歌節朗誦會上,他依然駕輕就熟地講段子,聲嘶力竭地歌唱,卻從不參加事后的長夜之飲。
他組織的各種活動都是那么的養生:做飯,爬山,打羽毛球……
他像一塊磁鐵,把許多文藝青年凝聚在一起。在這個過程中他開始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起紅娘的角色,這大概是所有“交際花”躲不開的宿命。
據我觀察,胡子做紅娘有兩種主要的模式,一種叫定點定向,一種是混合培養。
有一次,胡子突然打電話給詩人何不言(曹文軒老師的帥學生),閃爍其詞地約吃飯,來的時候帶了個好看的妹子,這是定點定向。
而在他組織的爬山、打羽毛球這類長期活動中,不時引進一些有男有女的陌生面孔,而明顯看得出他們對爬山和打羽毛球本身熱情不高,就屬于混合培養。
胡子的紅娘生涯據說成果頗為斐然,一度讓我呆在他身邊的動機都有點不那么單純起來。
四
2003年2月,胡子的好朋友,畢業于復旦大學的詩人馬驊突然擯棄了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到云南梅里雪山下的藏區支教,在茫茫星空下寫他的《雪山短歌》。
2004年6月的一天,32歲的馬驊因一場交通事故墜入瀾滄江。
2009年6月,馬驊失蹤五周年,胡子寫下一首五行短詩:
把寶石放進蓮花,
就能看見你在哪里;
騎一座流浪的雪山,
沿江啜飲月光里的歡喜。
你眼中有慈悲流溢。
2021年8月22日,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胡子和家人隨意地告了個別,便攜帶著紙錢出門,去祭奠那位十幾年后仍未歸來的兄弟。
一點多,胡子還在一個微信群里積極地發言。而在接下來的那個下午某個我們難以確知的時刻,他獨自一人在外語學院的辦公室里因病去世,享年47歲。
四天后,來自全國各地的近千人在八寶山告別這位珍貴的詩人和學者。儀式上沒有深表沉痛的領導致辭,甚至還播放著略顯輕快的背景音樂,那是胡子常唱的一首意大利歌曲《Bella Ciao》,啊,朋友再見。
儀式結束后,許多人彷徨不去,在胡子大學同學許秋漢的帶領下,大家彈著吉他唱起了歌。
未名湖是個海洋,
詩人都藏在水底。
靈魂們都是一條魚,
也會從水面躍起。
北大沒有官方校歌,許秋漢原創的這首《未名湖是個海洋》一直作為民間校歌在北大學生當中代代傳唱。
無論在痛飲狂歌的青年時代,還是炫娃擼貓的中年,胡子都曾用并不優美的歌喉一次次唱過這首歌。
如果此刻他也像從前一樣和大家勾肩搭背,席地而坐,他一定會是唱得最齜牙咧嘴,最陶醉忘我的一個。
別了,胡子,希望你在自己的葬禮上,玩得開心。
【作者簡介】:彭敏,1983年生于湖南衡陽,碩士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任職于中國作家協會《詩刊》雜志社。曾獲CCTV第五季中國詩詞大會冠軍、第二屆中國成語大會冠軍、人民文學短篇小說年度新人獎,運營公眾號“彭敏先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