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春夏之交的天氣說變就變，一陣晚風過后，天空就有了些小塊小塊的云朵，由散亂漸漸變得密集繼而演化成厚重，天狗似地在大陳島上漫天竄動。

活江蟹、牡蠣肉，生食海鮮拌糖醋。民間的說法真不賴，遠古四五千年前，溫州老家就已有生吃海鮮的記述。生食海鮮，最具特色的是吃江蟹、牡蠣肉，如今仍是溫州的風味菜肴。就著幾個現賣現殺的活蟹，洗凈切碎，拌以糖醋、姜、椒，司徒喝了二兩黃酒。在大陳島墾荒隊勞作了一輩子，他沒有別的什么嗜好，就喜歡父親留給他的味道。那是在他骨子里傳承的家鄉味道，如果沒有這點家鄉的味道就像生活失去了幾分滋味。黃酒喝了，家鄉味道也嘗了個夠，再趁灶膛里的火炭和炒菜的油鍋余熱，把明天中午的干糧備好。干糧是椒江蛋餅，它制作簡單、材料便宜、味道鮮美且富含營養，承載了許多老海門人的記憶。餅里有油有鹽，吃起來不用菜，味道鮮美可口，還有減脂降壓的功效，只需配山澗林叢的一杯水就可以了。

做完這一切，該躺下喘口氣了，身子骨卻不爭氣地有些不適起來，他捶捶腰自言自語道，才晴了幾天哪，這鬼天氣，偷樹的賊耗子才喜歡呢！

腰痛叫人無法入睡，司徒把縫滿中草藥的布帶緊緊貼在腰部，但還是疼痛難忍。他的腰脊像一條在皮肉內斷了節的骨鏈，幾次在夢中似有魔鬼拿刀來剖，醒來嚇得一身冷汗淋漓。人真的老了，說不定哪天巡島一個趔趄就爬不起來了。人總歸是要死的，死了也要把骨灰埋在島上去守護這顆“東海明珠”。作為省級森林公園和國家一級漁港，大陳島養育了父親，養育了自己和老伴，也養育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大學畢業后留在了杭州城里，娶妻生子，那小家伙又白又胖，上幼兒園會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挺招人喜歡。老伴早些年被兒子媳婦接到了城里，住著高樓，吃著海鮮，滿世界的花花綠綠，改變了她的晚年生活，讓她樂不思蜀，再也不想回到這偏僻的鬼地方來了。

如一粒草芥落在了巖石縫里，司徒就逆來順受地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他的祖籍在那個“甌居海中”的溫州，解放軍攻克江山島的時候，由美軍第七艦隊和國民黨軍隊組成的混合船隊抵達大陳海域，大陳、竹嶼、披山、漁山諸島近兩萬名居民被挾往臺灣，同時遺留的碼頭、漁船被悉數毀壞。他的父親當時28歲，那時司徒還在蹣跚學步，父親跟著部隊登島剿匪，追到燒為灰燼的南麂山島，眼看一枚炮彈就要爆炸，離父親身邊不遠的連長危在旦夕，父親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將連長撲倒在地。一聲巨響，炮彈爆炸掀起的土疙瘩濺了他倆一身，那個連長得救了，父親卻負了傷，一小塊彈片永遠留在了他的腰間。是年冬天，父親退伍回到溫州，聽聞時任團中央書記的胡耀邦發出“建設偉大祖國的大陳島”的號召，就連寫三份申請，毅然報名參加了溫州青年志愿墾荒隊。父親隱瞞傷情重返大陳島墾荒的臨別前夜，連長掏出一對鍍金懷表，據說是打鬼子繳獲的戰利品，將其中的一塊送給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父親在彌留之際把懷表傳給了他，這塊懷表司徒一直珍藏著。

也許是承襲父親的命運，司徒高中畢業后也守候在那面“建設偉大祖國的大陳島”的旗幟之下，與新一代草麥不分、兔鼠不辨、個別身高不如鋤頭柄長的年輕人一起，開始了自己的墾荒生涯。

腰痛是在登上鳳尾山巔被臺風襲擊時落下的。那是他加盟墾荒隊遭遇到的第一次強臺風襲擊，住房被毀，豬欄墻倒豬仔驚逃，番薯連藤帶蔓被風卷走，樹苗被連根拔起，墾荒隊員用辛勤汗水澆灌的農作物損失殆盡。為了保護同班墾荒的弟兄，司徒迎著死神的威脅，用自己的身體去擋飛下來的石頭，結果被砸中了腰部。同班墾荒的弟兄安全了，他卻當場暈倒了，后來才在手術臺上給搶救過來。熬到退休那年，他進了大陳島省級森林公園，硬撐著要當義務護林員，近10年不拿一分錢還在堅持巡島。

大陳島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著名島嶼，位于臺州灣東南、臺州列島中南部。史載“有二石如松狀，號石松，潮平則沒，舟行必避之”，這松枝狀的適淹礁很可能是珊瑚礁，漁民在大陳海底迄今仍能拖獲小塊珊瑚殘骸。歷史上正式以大陳山為名的，最早見《鄭和航海圖》記載。16世紀中葉，大陳島為明代海上抗倭戰場之一。嘉靖三十四年，明軍水師于大陳洋追剿倭寇，并擒獲通倭大盜。別看現今島上林木蔥郁，森林覆蓋率占據“半壁江山”，島上崗巒起伏，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獨特，適宜度假、休閑、觀光，可當年父親的墾荒隊帶著50年代青年的理想和憧憬來到島上時，大陳島呈現給他們的卻是一片凄涼：殘垣斷壁，溝壕縱橫，棄物遍野，島上還留有數以千計的地雷。除夕夜，城市居民正是歡聚的良宵，他們卻蝸居在又黑又潮的陋室里，就著咸菜喝番薯粥。五谷不分的城市青年樣樣都得從頭學起：學種番薯，把藤頭朝下種倒了；學養兔，錯把小兔當老鼠；學捕魚，上了船人都站不穩，嘔出黃膽汁仍停不下來。剛有了收獲，即遇百年不遇的強臺風襲擊，莊稼刮倒了，樹連根拔掉了，房頂掀飛了，豬跑散了……

“幾家漁戶傍山崖，網罟高懸石徑斜，落日蒼波金萬點，歸帆陣陣繞飛鴉?！边@首詩說的是大陳海域千帆歸晚的情景。這也難怪，本應是青山起伏、綠樹成蔭、四周海里捕不完魚的大陳島，經過國民黨軍隊撤退的狂轟濫炸，海島環境已破壞殆盡，12平方公里的土地僅千余棵樹木，曾有“欠債如牛毛，只要海上一夜潮”的說法。歷經半個世紀的生態建設，昔日的荒山禿嶺已成為省級海島森林公園。在潮汐、洋流、風浪和生物的作用下，大陳島海岸地貌發育齊全，各種海蝕和海積景觀蔚為奇觀。但島嶼西側多為灘涂，東、南、北側多為海蝕崖、海蝕平臺、海蝕洞和礫石灘，還有偷樹的賊耗子在時時刻刻覬覦著美景。

島東面附近的甲午巖為大陳十景之首，稱“旗峰映日”。兩片35米高如旗幟的干出礁拔海而起，凌空聳峙，任萬千海浪拍擊而巋然不動。臨岸觀望，響聲如雷，驚心動魄，被譽為“海上第一盆景”。還有帽羽沙浴場、屏風山、浪通門、高梨頭、下嶼龍洞等景觀也是千帆云集、桅檣如林。入夜漁火萬千，蔚為大觀。如此美景，也意味著護林任務的艱巨，只有自己這一把老骨頭在拼命，眼看著要過古稀了，可遲遲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來接替他看護。

五年前倒是來了個退伍老兵，和司徒是溫州老鄉,可不到一個星期就敗下陣來。老兵的腿肚子跑腫了，腳板跑起了血泡泡，終于跑不動了，仰面躺在半山腰上直喘氣，說我不行了，堅持不下去了。你說這海島景觀旖旎，海產豐富，林木蔥蘢，是什么“東海明珠”，可它在我眼里就是孤懸海外的窮山惡水，你一輩子窩在這里都成了老古董啦。

司徒忍不住問，聽說你還是個黨員，沒聽說我們的父輩墾荒30年后，當時的中央領導人仍然惦念大陳，還曾登島看望過老墾荒隊員呀？

黨員怎么啦？退伍老兵牛眼一瞪，這都是什么年代了，巡島早就用上電腦監控了，人坐在家里有天眼，巡天遙看萬千河，誰還像你生活在烏托邦？

一席話說得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父親當年告別親人，遠離喧鬧繁華的城市，登上凄涼荒島，以滿腔的熱情、沖天的干勁和熾熱的青春，在大陳島與駐島部隊一起開始了戰天斗地的墾荒和建設事業，從而鑄就了“艱苦創業、奮發圖強、無私奉獻、開拓創新”的“大陳島墾荒精神”，這是大陳島開發建設進程中一部絢麗的歷史篇章，更是大陳軍民引以為豪的傳家寶和建設新大陳的精神動力。他沒想到椒江人民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有人卻嗤之以鼻，根本不當一回事。

老兵用衣袖揩了揩滿臉的汗水，仰天長嘆道，愧對了黨和人民軍隊的培養??！

司徒知道他是擔心回公司交不了差，就說看你小子還有點良心，明天我寫封信交你帶回去，保證你沒事。

你有這能耐，還待在這杳無人跡的破地方干什么？你是溫州人，為什么不回到那個中國民營經濟發展的先發地區與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老兵不信，好像他是在面對一個逃兵。

其實，算起來，已經有好多人來接替過我了，你是最后一個來接替我的人。你知道第一個來接替我的人是誰嗎？

是誰呀？

他就是現在一個省級大領導。

你有這路子，我把這東西送給你，求你幫咱說說情。老兵將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手伸長開來，戴在無名指上的那顆藍寶石戒指，透過林間篩下的陽光閃耀著迷人的光澤。

啊，時間過得真快呀，他來這里跟我巡島都是10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會騙你，也不會收下你的什么寶貝。司徒掏出連長留給自己父親的那塊鍍金懷表說，我有父親傳給我的這個無價之寶，不會稀罕你那不值一文的東西呢。

老兵接過他的珍藏寶物瞅了瞅，耐著性子聽他講罷得表的前因后果，大惑不解地問，原來你的父親是老革命呀，還為搶救首長負過傷？你是標準的紅二代，當墾荒隊員又見義勇為，也為大陳島的墾荒與開發作過這么大的貢獻，退休了還執著地護林巡島，到底是為了什么？

到底是為了什么？滄海桑田，幾經風霜，大陳島在中國人的遷徙和墾荒開發史上都赫赫有名。幾度興衰，十萬海內外大陳人更不會忘記，這里持續著一場長達半個世紀的悲歡離合。2006年8月，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到大陳島視察，看望島上的老墾荒隊員，并作出“大陳島開發建設大有可為”的重要指示。2010年4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給大陳島老墾荒隊員回信，勉勵他們，“大陳島正朝著‘小康的大陳、現代化的大陳’目標邁進，相信今后的發展會更好”。從此，這個目標就成了大陳島墾荒人新的力量源泉。經濟社會的發展，離不開精神的動力和支撐。如今，“大陳島墾荒精神”已升華到新的境界，為全臺州、全浙江乃至全國人民所認同和接受，從而激發廣大人民群眾愛黨、愛國、愛家鄉的熱情，共同致力于實現經濟社會又快又好發展，不斷影響并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墾荒人奮勇前行。

這些背景都無須多說，對牛彈琴的話說了也沒用。司徒沒言語，把那塊懷表對準太陽，讓它那七彩的光澤在表圈內映成一輪滿月般的環形。

老兵側過頭來，目光很快停滯在他那根散發著中草藥味的布腰帶上。他想伸手去摸摸那根布腰帶，又心存幾分敬畏，伸出的手極不自然地縮了回來。

司徒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另外一層意思，他說你別小看這土辦法，這里的中草藥可治百病哩。你不信？來，你來看看我腰上的疤。

老兵壯了膽，上前幫司徒脫去上衣，嵌在他腰上的疤立刻暴露在陽光下，烏黑光滑的疤痕足有碗口大，像一面破碎的鏡子發出黯淡的光，直照得老兵臉上生出幾分愧疚來。

司徒最終還是沒有把老兵留下來。

2016年“六一”國際兒童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給大陳島老墾荒隊員的后代、椒江區12名小學生回信，祝他們節日快樂，祝全國小朋友節日快樂。習近平說，看了你們的來信，我想起了10年前的大陳島之行，也想起了當時同你們爺爺奶奶交談的情景。60年前，你們的爺爺奶奶遠離家鄉，登上大陳島墾荒創業，用青春和汗水培育了艱苦創業、奮發圖強、無私奉獻、開拓創新的墾荒精神。正如你們所說，他們是最可敬的人。

習近平動情地勉勵小朋友，你們在信中表示，你們是老墾荒隊員的后代，決心牢記爺爺奶奶當年的奮斗精神，好好學習，砥礪品格，長大后報效祖國和人民，我感到很欣慰。希望你們向爺爺奶奶學習，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努力成長為有知識、有品德、有作為的新一代建設者，準備著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貢獻力量。

伴隨著中南海拂來的陣陣春風，客運碼頭漁港配套設施齊全的大陳島再次響起了炸石開路的轟鳴聲，國家投入大量資金，加快了環島公路和五座水庫的擴建工程，同時將大陳港辟為國際避風港和鮮活水產品出口交貨點。向以漁產豐富著稱的大陳海域，以“浙江省第二大漁場”的胸懷做好了迎接來自閩、浙、滬、蘇沿海漁船云集的準備。海上鬧市一下子便成了城里人眼中的世外桃源，回歸大自然讓大陳島的旅游成了時尚，紅男綠女蜂擁而至。也就是在這一天，司徒意外地收到了來自新疆的一封信。

司徒一驚，他在這大陳島勞作生活了70個年頭了，還從沒收到過什么信件，何況這是一個互聯網令鴻雁幾乎絕跡的年代。他急急忙忙拆開一看，原來是那個活在他記憶中的老兵寫來的。

老兵在信中告訴他，自從與他不辭而別回到溫州以后，自己就辦了停薪留職手續，盡管領導苦口婆心地挽留，也沒能阻止他下海去了新疆。在新疆，他犯了錯誤，如今正在彌補與反省中，他說日后他會回到大陳島來，像司徒一樣埋頭墾荒，做一個最可敬的人。

“雙峰并峙聽驚雷，峭峽橫邊破浪開。碧玉平鋪天一色，狂濤漫卷雪千堆?！遍_路的炮聲還在遠處隆隆轟響，剎那間石破天驚。在這一剎那，他看到了住在杭州城里的老伴，帶著兒子、媳婦，還有會講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孫子，都回到大陳島來看“東海明珠”了。他很高興，淚水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