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的父親李杰，1921年5月生于山東蒙陰，1939年11月入黨，1940年4月參加八路軍。

父親完小畢業，當年就算有點文化的知識分子了，戰爭年代分別任連指導員、營教導員和團政委……父親能文能武，既會做政治工作，又能指揮打仗，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1947年負傷截去右臂）和抗美援朝戰爭中身經百戰，1955年授銜上校，1964年晉升大校。

我兒時喜歡纏著父親講戰斗故事，那些故事隨著歲月流逝，大多從記憶中衰減淡忘了，唯有一些有趣的情節，因著孩童的天真興趣，印刻在腦海，長久儲存，至今不忘。

其中，父親講述的解放戰爭中的幾個片段頗傳奇，回憶時畫面歷歷在目。

父親很有個性，爭強好勝，部隊也被他帶出如此作風。

解放戰爭初期，父親所在部隊沒跟美式裝備的國民黨軍交過手，聽說美式裝備的國民黨軍很厲害，戰士們多少有點忌憚。

恰好父親所在團的一個營跟有美式裝備的國民黨軍干了一仗，繳獲一批美式武器。團里便要各營都來參觀，目的是了解美式裝備的性能，激發戰斗激情，樹立打贏的信心。

接到團里讓去參觀的通知，父親覺得去看別人繳獲的武器丟人，硬是不去。他給團長打電話說：“那些武器不是我們營繳獲的，我們沒臉參觀。等什么時候我們營繳獲了美式武器，歡迎團里組織各營來參觀?！?/p>

不久，父親率部與美式裝備的國民黨軍打了一仗。戰士們憋著一股氣，決心多繳獲一些美式武器給兄弟部隊看看。部隊英勇無比，猛打猛沖，大獲全勝，繳獲了很多美式武器。父親讓揚眉吐氣的部隊把繳獲的武器在場院整齊擺好，興奮地給團長打電話報告說：“團長啊，我們營這次也繳獲了不少美式武器，你快讓各營來參觀吧！”

1947年5月，父親所在的華東野戰軍八縱（后改為第三野戰軍二十六軍）參加了著名的孟良崮戰役。

戰役發起總攻后，各縱隊為爭頭功，第一個“攻上孟良崮，活捉張靈甫”，冒著槍林彈雨向國民黨軍據守的山頭發起連續猛攻。

激戰多日，后面送不上來水，父親和戰士們干渴至極，為了保持戰斗力，他們不得不喝自己的尿解渴。

當年我聽父親說到喝尿時，不由自主地撇下嘴，似乎聞到濃烈的尿騷味……

父親無所謂地說，其實剛撒的尿不很騷，喝的時候不能聞，得捏著鼻子喝。喝尿也是沒辦法，不喝尿怎么繼續戰斗？

激戰中，部隊的機槍因長時間連續射擊，槍管都打紅了，不能繼續射擊了。沒有水給機槍降溫，父親急了，沖機槍手大喊：“愣著干嘛？快撒尿給機槍降溫??！”

機槍手聞聽急忙在戰壕里半蹲，可半天愣沒擠出一滴尿。

“起開！”父親推開機槍手，上前自己尿。可他也沒尿出來，干著急沒辦法。父親情急之下忘了，部隊斷水多日，渴得已經喝尿了，現在怎么能尿得出來？

父親一把拽過身邊的通信員，嚇唬道：“你尿，尿不出來不行！”

通信員被父親嚇著了，對著機槍還真尿出來了！甭管多少，算是為機槍降了點溫，父親隨即令機槍手繼續射擊，掩護部隊攻擊……

孟良崮戰役我軍全殲了國民黨“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編七十四師，父親的部隊繳獲的戰利品中有該師一個旅長的瑞士手表。經上級批準，這塊表作為戰利品歸父親使用。這塊表我記得很清楚，表盤是淺灰色的，棕黃色的皮表帶，幾十年了走得還很準，可惜我忘記是什么牌子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孟良崮戰役紀念館輾轉打聽到父親有塊繳獲七十四師旅長的手表，專程派人來家里，說動父親把這塊歷史悠久的手表捐贈給該館。紀念館的人深表感謝，并給父親頒發了捐贈證書。

1947年9月，父親率部參加了土山集戰役。就是這次戰斗，讓父親失去了右臂。

戰斗中，敵人的一發子彈擊中父親右臂，血流如注。父親不下火線，堅持戰斗，后被戰士們強行拖下陣地，送到包扎所。因前方醫療條件所限，無法取出子彈，簡單包扎后被送往后方醫院。

父親由兩個警衛員護送，八個擔架員輪流抬著在黃泛區風吹日曬地走了一個多月（戰亂期間，要躲避國民黨部隊，部隊也不斷轉移，比較難找），右臂打著夾板，炎癥未消，腫得如迫擊炮筒一般粗。

在后方醫院，醫生說父親的傷勢嚴重，已經形成血管瘤，危及生命，必須截肢。父親考慮良久，最終狠心同意截肢。

術前父親叮囑警衛員，一定要將手術截下的骨頭保留下來，警衛員果真一塊骨頭不少地將父親截肢的骨骼找醫生要來（父親一直保存著被截去的右臂骨骼。1959年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建成，向全國全軍廣泛征文物，父親右臂的骨骼也被當作文物被軍事博物館征集收藏）。

父親從麻醉中醒來，伸手便去摸右臂。一摸，大臂中段以下空空的。我的胳膊沒了！父親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那年他26歲。

村里老鄉見父親這么年輕胳膊就沒了，都替他惋惜。有老人悄悄叮囑警衛員小張和小董說：“你倆得警醒點，把首長看好了，他身邊不能離人啊……”言外之意是怕父親一時想不開，再尋了短見。

老鄉們多慮了。父親是個意志堅強、性格開朗的人，他說別看自己少只胳膊，照樣能打仗，決不拖部隊的后腿。

父親在淮海戰役中也有些值得一提的往事。他講過一個淮海戰役期間抓俘虜的故事，有點傳奇色彩。當時父親帶著團直屬隊的二三十個兵在一個村里負責收攏掉隊人員，安排后勤保障等工作。

這天夜里，哨兵突然慌張地跑來報告說，村外來了好多敵人。父親沉著地問：別慌！來了多少敵人？哨兵說：天黑看不太清，估計有一百多人。

父親手里滿打滿算才幾十人，還分散在村里，寡不敵眾，硬拼肯定不行。情急之下，他心生一計，讓部隊按他的命令執行。

話說敵軍來到村口，見到穿國民黨軍裝的我軍哨兵，誤認是自己人，便在哨兵引導下毫無戒備地來到村中的場院。國民黨兵剛到場院，就被一二十個持槍的解放軍圍住，喝令他們繳械投降。

國民黨兵大驚，見解放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們，知是上當中計了，反抗無望，可能也因無心戀戰，便乖乖地繳槍投降，被押到一個大院里關起來。

父親說那一夜，他們像張網捕鳥一樣，或三五成群，或成班成排，最多時成連的敵人陸續被誘入村中做了俘虜。天亮后清點俘虜，父親嚇了一跳，這一夜他們幾十個人竟俘虜了好幾百敵人。

不費一槍一彈，俘虜了眾多敵人，讓父親大出風頭。當然，這與淮海戰役后期敵人潰不成軍，軍心大亂也有極大關系。

父親還講過一事，我覺挺好笑，又挺后怕。淮海戰役最后階段敵我雙方打的是亂仗。部隊的建制都打亂了，也顧不上協同配合了，哪里有槍聲，就朝哪里打；哪里有敵人，就往哪里沖。

敵人也被打亂了，潰不成軍，四處逃竄，也搞不清到底要向哪個方向突圍。敵我雙方打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是場混戰。

一天，父親率部隊與敵人激戰至晚上，夜色已深，辨不清敵我了，雙方部隊也累得打不下去了，槍聲漸疏，最后都停了下來，戰士們累得往地上一躺就昏睡過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父親被尿憋醒，他邊撒尿邊觀察周邊情況。這一看不要緊，嚇得他生生將尿憋了回去！怎么周邊地上睡覺的部隊的軍裝跟咱們不一樣啊？再仔細一看，可了不得了！夜里睡在一起的既有咱們的部隊，也有國民黨的部隊，雙方混睡在一起了。父親急忙悄悄叫起部隊，戰士們醒來見四周都是國民黨的兵，趕緊抄家伙，拉開架勢又跟國民黨部隊展開廝殺，頓時密集的槍聲又響成一片……

父親的片段回憶，既說明戰爭的殘酷，更反映了解放軍戰士的英勇無畏。八一建軍節前夕，回憶先輩打江山的故事，既是追思，也是慰藉。吾輩惟有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砥礪前行，方可告慰父輩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