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讀書收藏界有簽名本熱，我無意趕時髦湊熱鬧。簽名本的珍貴與否，主要就是看作者的名頭大小。我只能說，我沒有魯迅的簽名本，卻有一冊贈給魯迅的簽名本，贈者是我國蘇聯文學研究專家戈寶權先生。

這是一本俄語原版舊書。幸得俄文翻譯家馮春老師幫助，我大體弄清了此書的概況。書名是《果戈理畫傳》，為“插圖本作家肖像叢書”之一，作者是D.M.尼古拉耶夫。薄薄的三十二開本，連版權頁在內，只有二十個頁碼，是名副其實的小冊子。

封面書名下的正中間，是一幀果戈理的黑色肖像剪影，他的鼻子挺拔，面容飽滿，富有精神。下面印著果戈理的俄文簽名手跡。然后是“彼得堡作家市委會出版于列寧格勒1934”字樣。

打開扉頁，在右邊中間，有一行藍色鋼筆手寫字，并且繁體豎寫，從右至左，分列四行：“魯迅先生惠存 戈寶權敬贈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于俄京”。馮春老師跟我說，“俄京”就是蘇聯莫斯科。戈寶權的字，是端正的蠅頭行書，十分流暢。八十五年過去了，字跡已略淡、陳舊，卻仍然清晰可識，筆力遒勁。

扉頁后一面，是全幅果戈理的攝影肖像，攝于1841年。封底前的一頁，類似版權頁，上印此書的責任編輯M.馬伊澤爾，裝幀編輯E.戈列爾巴赫，封面設計A.N.列奧，印數10000冊，售價一盧布。

全書的主要部分，是作者介紹果戈理的生平和創作，并配有主要作品的插圖。開頭就寫道，“果戈理1809年出生于俄國烏克蘭密爾格拉得縣索羅慶鎮。祖籍在波爾塔夫西納瓦西里耶夫卡村”。后面介紹了果戈理一生主要文學經歷：他從小對文學和戲劇產生興趣，并視為可服務人類的高尚事業。1830年，他發表小說《圣約翰節前夜》，第二年結識了崇拜已久的普希金。在出版小說《狄康卡近鄉夜話》后，贏得文壇聲譽。之后，他出版小說集《密爾格拉得》，創作風格從浪漫主義轉向現實主義。1836年，他創作出五幕喜劇《欽差大臣》。1842年，創作并出版《死魂靈》，十年后的1852年，他寫出《死魂靈》第二部，卻不得不親手燒毀了這部手稿。同年在抑郁中辭世。

在文字中間，排列著不少果戈理作品如《欽差大臣》《死魂靈》等原書中的精彩插圖，常常是滿滿一頁，使全書成為圖文并茂的插圖本。且紙張精良，無論照片、白描、素描、油畫或木刻版畫，都印得紋理清晰，層次分明。這樣的優質書品，再放百年，也依然可讀。書的最后，列出果戈理的作品目錄，以及別林斯基、布留索夫等人對果戈理作品的評論。還有這套畫傳叢書的書目，如已出高爾基、阿·托爾斯泰等，正在印制中的費定、謝德林、契訶夫等，以及將出版的謝甫琴科、吉洪諾夫等。冊子雖小，卻有豐富的信息。

贈者戈寶權（1913—2000）從小崇敬魯迅，熟悉魯迅的創作，每到一地，又喜歡去各家書店淘書買書，于是就有了購書贈魯迅的故實。他在1935年二十二歲時作為天津《大公報》、上海《世界知識》特派記者赴蘇，撰寫了大量反映蘇聯文化建設和社會生活的通訊。也就在赴蘇的這一年，他在莫斯科逛書店，看到這本《果戈理畫傳》，想起魯迅翻譯過果戈理的《死魂靈》，這樣的插圖本，或許魯迅用得著，便果斷買下并簽贈魯迅。據戈寶權生前回憶：“我在蘇聯，幾次寄書籍、畫冊給魯迅。他翻譯的《死魂靈》我發現其中有一、兩處誤譯，寫信向他指出，這信與一本《果戈理畫傳》，托耿濟之轉給魯迅，耿濟之又托鄭振鐸代轉，鄭振鐸放在抽屜里，一時忘記了。直到1936年1月8日，才通過黃源（黃河清）寄給魯迅，在魯迅日記里有記載：‘得河清信，并附戈寶權信及《果戈理畫傳》一本。’”從1935年12月14日簽名，托耿濟之帶回國內，到1936年1月8日到達魯迅手上，此書幾番周轉，耗時二十四天之多。

戈寶權持續關注、研究魯迅與蘇聯文藝，先后撰寫了《魯迅和愛羅先珂》《魯迅與蘇聯版畫藝術》等論文，在《魯迅——杰出的翻譯家》一文中，他寫道：魯迅“翻譯的果戈理長篇小說《死魂靈》，成為他一生翻譯工作中最后的也是最高的成就”。戈寶權還出版了《〈阿Q正傳〉在國外》《魯迅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等專著，并參與新版《魯迅全集》的注釋工作。由此可見，他對魯迅有著深入細致的研究，也是魯迅研究專家。這本簽贈給魯迅的《果戈理畫傳》，是文學翻譯家戈寶權愛戴魯迅的見證。

我多年前在舊書店淘到此書，見這冊簽名本的封底，有一枚長方形的模糊藍印，似乎是地址在梵皇渡路（今萬航渡路）上的一家舊書店的印章，分兩格，上印“編號235”，下印“實價10元”。這個售價，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并不便宜，當年齊白石的一幅小畫，也是這個價。此書怎么會流落到舊書店，并在書店和讀者間輾轉長達半個多世紀？這大概是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了。

2021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