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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2期|龔愛民:望郎歌(長篇小說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2期 | 龔愛民  2021年07月05日07:07

    《望郎歌》是土家族作家龔愛民的長篇遺作。

    這部小說以桑植縣洪家關(guān)鄉(xiāng)的男人們參加紅軍,跟隨賀龍指揮的紅二、紅六軍團開始長征為時代背景,但作者沒有追隨長征的步伐去正面書寫紅軍的故事,而是將關(guān)切的目光和深情的筆觸停留在桑植這片紅色的土地上。留守的紅軍家屬在桑鶴游擊隊隊長何文池的帶領下,轉(zhuǎn)移到芭茅溪與桑植坪一帶,他們一面互幫互助重建家園,一面還要躲避“鏟共大隊”和“清鄉(xiāng)團”等組織的侵擾,在對親人的思念與等待中,他們度過了最為艱苦的歲月。銅伢子拍打著漁鼓筒唱的《望郎歌》,穿插在各個章節(jié)之間,更是渲染了作品的思念基調(diào)。

    讓人嘆惋的是,龔愛民在這部作品的修改過程中不幸離世了。為了使這部反映紅軍題材的凝血之作得以面世,我社將這部小說仔細梳理,將原作中反映桑鶴游擊隊和紅軍家屬的故事節(jié)選出來,獨立成篇,以向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獻禮。

    ——編 者

    望郎歌

    龔愛民(土家族)

    1

    后來,向云林屋老太王臘月無數(shù)次地想,向云林不是洪家關(guān)村的人就好了,要不,向云林不是洪家關(guān)鄉(xiāng)的農(nóng)會主席,也就好了。

    在桑植這塊,管女人、老婆、堂客都叫老太。他屋老太,我屋老太,你屋老太,或某某屋老太,某某某屋老太……就這么叫。

    賀龍帶著兩萬人隊伍離開那年,洪家關(guān)村以向云林為首,走了十三條有了家室的漢子。那些年,向云林三番五次幫紅軍擴紅,哪想到這最后一次,他把自己也擴了進去。

    向云林屋老太王臘月就勸他說,你能不能不走呀?

    向云林說,前些年擴紅,擴的都是后生尕,現(xiàn)如今都是些小孩子了,十四五歲,哪有后生尕?再說,這次走的都是有家室的,俺是鄉(xiāng)農(nóng)會主席,還得帶個好頭。

    王臘月說,好歹,你跟文常哥是姑媽老表,又是發(fā)小,你要不好跟他講,趕明兒俺去找他。

    王臘月說的文常哥就是賀龍。文常是他爹媽給的名字,賀龍是他革命后自己取的名字。他是土生土長的洪家關(guān)村人,所以都叫他文常,不叫賀龍。文常哥、文常叔、文常老表……就這么叫。

    向云林說,俺見到文常哥了,他對俺講,云林,你會使中草藥治病,部隊很需要你,這次別人誰不走都行,就你不行!

    向云林走的頭天晚上,天煞黑時,向云林還沒回家,王臘月抱著三歲的立夏,哼唱著催他入眠:

    馬桑爺,馬桑娘,

    你長高,我長長,

    ……

    誰發(fā)明的誰又流傳下來的歌謠,沒人知道。就像山野的風,打哪來,到哪去,誰能說清?

    要說馬桑樹是個啥呢,其實就是個年歲中的盼頭。

    那是一種矮趴趴的灌木樹,枝繁葉茂,卻仿佛長不高的小老頭。桑植的山野,一叢一簇,賤生賤長。冬天,葉落盡,春來,便脫胎換骨,萬枝吐翠,極是爽眼。可桑植人相信馬桑樹是神樹,傳說在有月亮的夜晚,能不斷往上長,一直長到天上去,每年七夕,牛郎就是爬馬桑樹才得去天上與織女相會的。于是人們總是拿它祈求神靈護佑,避禍消災,福壽常在。

    天黑好久了,向云林才回來。

    王臘月說,飯給你留著,你快去吃。

    向云林進內(nèi)屋看看睡了的立夏,出來,聽聽隔壁,問,俺爹睡了?

    王臘月說,爹睡了。

    向云林說,我在鄉(xiāng)里吃過了。

    想到男人明早上就要走,王臘月心里難受,淚水泉一樣涌出,兩肩頭不由得青蛙那樣抽起來。

    男人攏著她的肩,哄她。他推她到內(nèi)屋,坐到床頭。

    王臘月勸他好幾天,啷么也勸不住。這會兒到了床上,她改勸為咬了,男人傻乎乎地說,你想咬就咬,使勁咬。直咬得向云林肩頭血肉模糊,慘叫一聲,把睡得小豬似的立夏給驚醒了。立夏三歲,屁也不懂,睜著眼觀看他爹光身子在他娘身上呼哧呼哧地使勁。她記得立夏還蹬了他爹一腳,他爹笑笑,騰出手來摸摸立夏的臉,繼續(xù)在他娘身上使勁。

    那會兒年輕,王臘月白白胖胖,高長結(jié)實,身上高低凸凹,有山有水,風光好著哩。向云林趴在她身上,像趴在一團云朵上,要羽化成仙了。

    他兩個相互摟抱著,向云林說,真好!

    王臘月說,叫你別走你要走。到外面了,看你找誰快活去?

    向云林嘿嘿干笑著。

    還為他擔憂呢。誰想他這一走,她就守活寡,守了大半輩子。真可惜了她年輕時一身好肉色。

    女人就是塊地,她掐準了日子,那幾天,她這塊地種得上。就跟男人明說,你走前,得給俺再留個娃。男人就連續(xù)不斷地耕地三晚。

    這是最后一晚。

    等男人呼呼睡去,她卻翻過來倒過去,啷么也睡不著,就翻身爬起,穿好衣裳,出門朝何文池屋走去。

    王臘月去找何文池屋老太葵梗要一把馬桑樹火灰。

    2

    王臘月走進何文池屋的時候,堂屋里正亮著四根蠟燭,何文池屋老太葵梗正盤腿坐在草墊上,窗戶開著。葵梗沒睡,她曉得王臘月要來找她,她在等她。

    那天晚上,洪家關(guān)村的十三位要出征的漢子的老太,全都來找過葵梗。第二天早上,十三位漢子全都懷揣一把馬桑樹火灰上路。馬桑樹火灰是個意象,代表他們的肉身與故土山林緊密相連,即使走到天邊,也斷不了回家的路。

    那為啥都找葵梗要馬桑樹火灰呢?因為葵梗是始倮妮呀!

    在桑植乃至湘西一帶,人們把巫師叫作梯瑪,而把女梯瑪叫作始倮妮。據(jù)說,先前的梯瑪都是由女人擔任,傳女不傳男。

    王臘月走進屋,一縷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霧氣也跟著鉆進來,彌漫在燈影晃動的屋里。王臘月說,葵梗姐,還沒睡哩……

    葵梗說,你屋向云林真要走了?

    王臘月說,死活要走,攔不住。咦,文池哥啷去了?

    葵梗說,這些天忙。這會兒指不定在劉家坪開會。文常哥的隊伍全趕到那兒了,講是明天開拔。

    王臘月說,那文池哥走嗎?

    葵梗說,不走。想走也走不脫。

    何文池是桑鶴游擊大隊的大隊長。還是一個禮拜前,賀龍把何文池召去,同去的還有桑植縣蘇維埃主席程少卿。賀龍說,主力部隊這次去得遠,也不知哪天才得回來。桑植是紅軍的根基,主力部隊走了,還得有人留守,你們兩個都得留下來。賀龍說,你們兩個要搞好配合啊,主要任務就是保護好紅軍家屬和紅軍傷病員。具體分工呢,程少卿負責肅敵和打游擊,活動范圍是在涼水口、陳家河、沙塔坪、縣城一帶。何文池呢,是要全心護衛(wèi)好要護衛(wèi)的人,活動范圍是桑植、鶴峰兩縣交界的芭茅溪、五道水、四門巖幾個鄉(xiāng)鎮(zhèn)。何文池和程少卿兩個滿口應承。

    葵梗說,文池跟隨文常哥多年,是參加過北伐和南昌起義的老兵,是人家的心腹嘛,叫留下來,就得留下來。話又說回來,你是人家的心腹,緊要關(guān)頭,你就得替人家分擔呀,你說是不是?

    王臘月問,姚萍在家嗎?

    葵梗說,這會兒帶著守柱回嘎公(桑植方言,指外公)家了。

    王臘月說,守柱與你親,啷么就肯走啦?

    葵梗說,這臭小子,哄了半天,姚萍才帶走他。

    何文池有葵梗和姚萍兩個老太。守柱四歲,是姚萍生的。不過守柱與葵梗,比他親娘還親。守柱夜夜都與葵梗睡……這事說來話長。

    葵梗十三歲時,隨她爹叫化流落到這兒,不巧她爹得病,死了。她就自個做主,頭上插根草標,要賣身葬父。何家?guī)退崃说屗鏊蚁眿D兒。那時何文池才六歲。她是人家的老太,卻又像姐,像娘。文池那時就跟她睡。每天夜里,這么個小男人都摸著、吃著她的汁包(桑植方言,指乳房)入睡。她的汁包由青果澀澀的,被摸吃成飽滿香酥時,小男人也就長成人了。可她卻有個女人到死都閉不上眼的敗病,不生養(yǎng)。男人二十出頭時,她也快三十了,肚子還不見動靜。后來,文池跟文常哥當兵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公公婆婆。兩個老人又都是五十出頭,前后不到一年就接連著過世了。何家?guī)状鷨蝹鳎瑑蓚€老人走時都跟她交代:等文池回來了,把他留住,生個兒。

    南昌起義那年,起義部隊后來在潮汕給打散了,何文池一個人往老家趕,回到家,帶回個女子,就是姚萍。

    何文池跟老太葵梗講,他路過湖北鶴峰縣城時,地方團防見他形跡可疑,要帶他走,他打倒幾個,奪路奔逃,得幸姚萍關(guān)鍵時刻藏下他,他才躲過一劫。姚萍就是鶴峰的人,她爹在縣城開一家南雜鋪,送她上過一年半桃源女子師專。她遇見何文池的時候,正病退在家休學,見何文池英武氣十足,有本事,他們相處幾天后,姚萍喜歡上了他,就相跟他來到洪家關(guān)。之后姚萍在洪家關(guān)辦學堂,當過好多年女先生。

    葵梗把事情想開,自個不能生養(yǎng),公公、婆婆走時又把何家傳宗接代的事托付給她,現(xiàn)今男人回家了,帶回個姚萍,不正是天意要文池娶二老太嗎?于是葵梗像文池的娘一樣,張羅著讓男人再成一次親。

    后來,村里流傳著一些話,說何文池有時跟姚萍睡,有時跟葵梗睡,但多數(shù)時候還是在葵梗床上。說文池跟葵梗講,跟姚萍睡不著,她愛瞎鬧,跟你才睡得著,你像俺娘。說葵梗就笑話他,你現(xiàn)在有老太了,老太又能給你生娃,你還要老娘不?說文池就故意板了臉講,娘只一個,媳婦可以換,俺啷么光要媳婦不要娘了呢?這當然是笑話,半是掰弄半是夸贊。掰弄是這塊的方言,就是調(diào)侃呀,調(diào)笑呀。夸贊呢,是講他們?nèi)齻€在一起,好得如同糍粑粘上了米糖,扯不開了。葵梗聽到這些話時,又好笑又好氣:俺明明是人家老太,偏把俺掰弄成人家的老娘。可話說回來,葵梗不管是待文池,還是待姚萍,有十成熱心絕不掖下半分的。也確實,在這個家里,葵梗就像他兩個的老娘。文池自己也感覺到這點,他后來死的時候,就實實在在叫了葵梗一聲娘的。

    姚萍生下娃后,由葵梗做主,取名守柱。問,守住個啥呢?葵梗就講,守住家呀,守住老太和兒女呀,守住做人的德行呀。別像他爹,像個麻婆丁(蜻蜓)似的,飛來飛去,不著家,在外面瞎鬧騰……

    過年了,一家四口去給公公婆婆上喜墳。葵梗抱著襁褓中的守柱,走在前頭。到了墳上,葵梗吩咐文池、姚萍兩個砍掉墳包上的柴茅,再挖些新土,把墳蓋圓。葵梗一手抱娃,一手把籃子里裝著的糍粑、炒米、橘果……一一擺到墳前。

    一小掛鞭炮,喜氣洋洋地炸開了。

    葵梗流著淚,喜著臉說,公、婆,俺何家有后,您兩老有孫子啦。孫子叫守柱。您兩老聽好了,有俺葵梗在,守柱就餓不著、冷不著;有俺在,盡他兩個本事生,俺給養(yǎng)……今天是喜日,俺不哭,俺不哭——

    說著說著,葵梗的淚水流得更歡了。

    三大間板壁屋,他兩個住東頭,葵梗帶著守柱住西頭,儼然一夫兩房。

    守柱每晚都跟葵梗睡。

    慢慢地,守柱滿地爬了,踉蹌學步了,認得爹和娘了,曉得親疏了。

    有天夜里,守柱床上跟葵梗講,娘,二娘講,俺不是你生的,是她生的。你講氣人不氣人。俺往后都不想理她了,哼……

    葵梗嚇一跳。想,俺這不是搶了人家姚萍的心頭肉?心里好一陣難過。

    葵梗想想,就跟守柱正經(jīng)講,你真是二娘生的,不是俺生的。你叫俺娘,那是俺不會生,你二娘會生,你二娘憐惜俺,怕俺老了孤寂,沒人養(yǎng)老,才讓你叫俺娘的。你二娘是好人。

    守柱講,娘,你是不想要俺了嗎?

    守柱一抽一抽,哭起來。

    哄了好久,哄不住。越哄,哭得越兇。

    葵梗跟守柱講,二娘是你親娘。守柱,你記住了嗎?

    守柱講記住了。

    就這,近鄰遠鄉(xiāng)又傳開了。都講,何文池屋大老太那心腸,好得跟菩薩似的。

    想不到的是,就因這事,促成葵梗做了始倮妮。一個不知住在哪個廊場的始倮妮聽說了她,裝作得傷寒打擺子到她屋門口叫化。葵梗是叫化子出身,平時見叫化子來了,都會給些打發(fā)。這回,葵梗卻是把那叫化子婆留住三天。就那三天,人家把一身本事傳給了葵梗,等人家走了,葵梗才知曉人家是始倮妮。她就是葵梗的師父。

    葵梗師父前腳剛走,趕巧劉大興娘中邪突然得了瘋病。

    劉大興是個紅軍。劉家在楓坪村,離洪家關(guān)村不遠,過花妍溪,抽一袋煙的路。

    大興娘傍晚趕雞上籠,猛然瞅見一只黃鼠狼屋墻頭一閃,又不見了。大興娘想也沒想,順手拾了塊柴,投過去,過去一看,那柴塊子正打在黃鼠狼腦殼上,抽搐著死了。大興爹見了說,你一個雞蒙眼,這會兒還數(shù)不清屋廊上幾只雞,啷么眼就這么尖,看得見墻角的黃鼠狼呢?還一甩手打死噠?拐噠(桑植方言,糟糕,要壞事了的意思)拐噠,怕是有背時事上門噠。

    大興娘夜飯沒吃就瘋了,脫了衣服,光著身子往外跑,講胡話。這時,葵梗去他家借東西,剛走到屋院,大興娘哆嗦著說,黃大仙黃大仙——她把黃鼠狼喊作黃大仙——你別咬俺,俺不跟你去,俺不跟你去。

    葵梗見大興爹拖住大興娘,把她摁在一把靠背椅子上。葵梗徑直走到屋墻頭,拾起打死黃鼠狼的那柴塊,朝上面呸呸吐了兩口唾沫,然后在院坪里堆起柴火,將那柴塊投里面燒了。也是怪事,待那柴塊燃盡成灰,大興娘不哆嗦了,腦子靈醒過來,責問大興爹說,搞么子?你把俺衣服脫了搞么子?

    葵梗上前,哄小孩似的,拍拍大興娘胸口,再拍拍大興娘的背,大興娘安靜下來,再也不鬧了。葵梗吩咐大興爹扶大興娘床上歇著去,葵梗借了東西就回去了。

    一夜過去,大興娘啥事沒出似的,和平時沒啥兩樣,該搞啥還是搞啥去。不過,問大興娘光身子亂跑發(fā)瘋的事,卻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從這以后,誰家有人病病歪歪,久治不愈,或快捯氣了,再就是有人撞鬼中了邪,昏迷不醒,郎中那兒沒招了,就都來找葵梗。葵梗事先畫兩道紙符,一道貼門楣上,一道叫人家拿到村中央老楓樹下,用石塊壓著。隨后葵梗就舉著鼓槌,搖著銅鈴,渾身哆嗦地跳上一陣,又念一會兒咒語。等葵梗的法事搞完,病人或撞鬼中邪的人第二天就好了。

    也有極個別不好的,該吐血不止的吐血不止,該死的還是要死。人也不怪葵梗,嘆一聲說,是命。

    這塊的人信神,也信命。

    王臘月說,紅軍走了,清鄉(xiāng)團要來,流氓土匪要來,文池哥是要把俺這些沾紅帶共的人都轉(zhuǎn)移出去?

    葵梗說,這不都要轉(zhuǎn)移出去!

    葵梗又說,你要做好你公爹的工作,到時喊走就走,別拖后腿。清鄉(xiāng)團那些人來了,可不管你是啥人,凡沾紅帶共的人都不放過,要吃槍子,要砍腦殼的……

    王臘月說,老人家家的,死腦筋,舍不得本鄉(xiāng)本土。俺的話,他難聽進去。葵梗姐,你有空時,去跟他說說。

    葵梗答應了。

    到這時,王臘月才向葵梗要馬桑樹火灰。葵梗說,你等會兒,俺這就給你拿。

    葵梗拿起旁邊桌上的筆,點了墨,在一張黃紙上畫了字不像字圈不像圈的兩道,又坐上草墊,閉著眼,念了會兒咒語。然后拿出那紙符,叫王臘月往上面吐兩口唾沫,把那紙符點上火,放碗里,燒成灰。地上有個火盆,里面裝著半盆早預備好的馬桑樹火灰,葵梗用手指撮起一點兒,放碗里,與紙符灰一起拌勻,再用一小塊布包好,交給王臘月。

    葵梗交代王臘月說,把這小布包縫進男人的衣襟角里,離家后,那衣服要穿七七四十九天。你給云林交代好,切記!

    3

    第二天吃過早飯,洪家關(guān)村的十三位老太,還有與十三位漢子有血親關(guān)系的人都去送行。沿著楊柳溪走了好遠的路,爬到一座山包上,從這個山包拐向東,再翻三道山嶺,走三十多里,就是劉家坪了。

    劉家坪的十幾個村莊,集結(jié)了紅二、六軍團的各師團,明天早上,只等著賀龍的一聲令下,嘹亮的軍號聲就會吹響,部隊就開拔了。

    在那座山包上,十三位漢子站住了,一起回過頭去。在這離鄉(xiāng)別土的時刻,他們要好好看看生他們養(yǎng)他們長大的這塊土地。

    從西北方和東北方的深山里流出來兩條溪:花妍溪、楊柳溪。兩溪交匯后叫玉泉河。三水剛好形成一個完整的“丫”字。玉泉河流過一個大約十公里長的撮箕形的小平原后,注入浩浩蕩蕩遠去的澧水河。這個山環(huán)水繞的小平原就是洪家關(guān)鄉(xiāng),而那“丫”字岔開的兩筆捧著的中間那塊便是洪家關(guān)村。洪家關(guān)村北靠鷹嘴山,坐落在一片坡山之上。

    也就在昨天下午,賀龍抽空回了趟洪家關(guān)。回洪家關(guān)前,賀龍在劉家坪開了個紅二、六軍團師以上干部會議:為粉碎三十萬敵軍以堡壘為依托的步步逼近,根據(jù)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已順利到達陜北的中央軍委的指示,部隊實施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賀龍知道,他們這次去得遠,去得久,也不知哪年才得回家,所以他這次回洪家關(guān),是想看看鄉(xiāng)親們,也與家鄉(xiāng)作一次正式的道別。

    劉家坪隔洪家關(guān)四十多里,賀龍帶著幾個警衛(wèi)員一會兒就到了。他們鼓點般的馬蹄聲敲碎了洪家關(guān)那個傍晚的夕陽。

    玉泉河邊,賀龍?zhí)埋R,心情沉重地望著這塊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他的目光繞鎮(zhèn)街的層層屋脊走一圈,落到自家那三間木板瓦屋和一側(cè)的牲口棚。

    知道紅軍要走了,很多人趕來看望賀龍。鄉(xiāng)親們從附近的村寨趕來,他們倚重他,他們說:

    文常侄,我的兒子交給你了……

    文常哥,我男人跟你走了,我和孩子們等著他,你們快些打回來……

    賀龍明白,因為他們的男人、兒子,自己與他們緊密相連啊。

    賀龍巴心巴肉地說,放心吧!不管走到哪里,你們的親人我都會照顧好,我們也會打回來的……

    賀龍到村子里轉(zhuǎn)一圈,看望了幾位他走到哪兒都放心不下的人。

    賀龍回到村街上,鄉(xiāng)親們又圍攏到賀龍身邊,一聲聲叮囑著,出去了,一定得早點兒打回來。

    賀龍含著淚說,紅軍走了,白軍來了,蘇區(qū)人民,尤其是洪家關(guān)人又要吃苦了,鄉(xiāng)親們請多保重,不管我賀文常走到哪里,一定會帶著部隊打回來的!

    賀龍跨上戰(zhàn)馬:大伙要保重啊!

    隨后,賀龍緊緊勒住馬的韁繩,向鄉(xiāng)親們看一眼,掉轉(zhuǎn)馬頭,走了。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幾萬里,就是幾十年,而他那當年令敵人聞風喪膽,后來又日理萬機的腳步再也沒有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

    十三位漢子還沒看夠,十三位老太就齊刷刷跪下。王臘月不甘跪在后面,就著膝蓋蹬蹬走到前頭去。彭興漢打著面寫有“洪家關(guān)村十三勇”的紅旗,站在隊伍前頭。彭興漢屋老太張菊妹跪在她身后,她拍著她的大肚子說,彭興漢,俺和娃在家等著你!

    彭興漢平常愛唱戲詞兒。回答她的,是彭興漢現(xiàn)編的幾句詞兒,押上桑植陽戲《楊家將》的韻腔唱出來:

    俺今日扛旗走前頭,

    待明日破陣爭頭功;

    老太你繡好花枕掃庭除,

    待他日你爺們把家還。

    ……

    漢子們走好遠了,親人們還站那兒,看著那面紅旗在坡嶺上越走越遠。

    4

    劉大興屋老太柳葉子背上背著一歲的早芹,手里牽著三歲的陳學文去劉家坪。

    “十三勇”與老太們分手后,趕上了柳葉子娘兒三個。

    向云林說,大興屋老太,你看十三老太送我們一程都回去了,你也回去吧。你有啥話,就讓我們傳給大興吧。

    柳葉子說,俺沒啥話要給大興說,俺是要讓早芹去見見她爹,讓學文見見他的爹。見了,也好讓他們走得放心。

    見柳葉子她娘兒三個執(zhí)意要去劉家坪,向云林就替她背著早芹,辣子的男人黃長坡背著陳學文。他們步子邁得快,柳葉子一路小跑,才跟上。

    陳學文是紅軍營長陳榮豐的兒子。早芹的爹劉大興給陳營長當警衛(wèi)員。一年多前,學文的娘還在紅軍衛(wèi)生連當班長,學文跟著他娘。不想,他娘在一次敵人偷襲衛(wèi)生連的戰(zhàn)斗中犧牲,陳營長就把他接到身邊來自己帶。可陳營長是一線戰(zhàn)斗部隊,槍林中去,火線上回,實在不方便,他帶學文只一個禮拜,就讓警衛(wèi)員劉大興把學文送到家里代養(yǎng)。當時劉大興參軍才只半年,他是在和他的童養(yǎng)媳柳葉子圓房后參的軍。而當劉大興把兩歲的陳學文送回家時,他老太的肚子大了快生了,好在劉大興屋父母都在,他們樂意幫陳營長照顧兒子,于是陳學文就留在了劉大興家。不巧的是,陳營長一直忙于打仗,沒時間來看兒子,直到今天紅軍主力部隊要從劉家坪開拔了,他都沒抽出空閑來看看兒子。

    晌午時,他們到了劉家坪。柳葉子看到好些女人,老太,姑娘,還有大娘們,都是來送人的。就是沒見著陳營長和劉大興。

    向云林給柳葉子說,俺們都幫你找,包管你和兩個孩娃見著他們的爹。

    “十三勇”報到編隊后,正好組成一個班,向云林任班長。那天晚上,柳葉子娘兒三個就與他們在一塊。他們都沒睡,要睡也沒廊場,要有廊場也睡不著。那兩萬人的隊伍,都分散駐扎在二十幾里長的十幾個村寨里,從這個村寨到那個村寨,走哪兒都是人,說不定很多人都沒處睡。要睡,也是隨便找個干凈廊場迷糊會,養(yǎng)養(yǎng)精神。

    到處都有人在說話,嗡嗡嗡成一片沉沉的能排山倒海的聲流,就像春天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連續(xù)不斷的隆隆作響的悶雷。“十三勇”是沒人睡,好像是有人迷糊了,后來卻被喊醒了,不讓睡。他們是興奮啊。

    柳葉子也沒睡,連迷糊會兒都沒有。

    那樣一個夜晚,似乎劉家坪蹲伏著個巨人,他正蓄積力氣,等著第二天要去干趕山填海的大事情。那樣的夜晚,那樣的場面,柳葉子一輩子只見過那一次。那樣的夜晚,地氣大動,那晚過后,山河開始震蕩,柳葉子是眼見的,第二天,深秋寒天的,桑植滿山遍野的映山紅全開了。總之,那樣的一個夜晚,是劉家坪,也是桑植空前絕后的一次,這之前,沒有過,之后也一定沒有了。

    沒廊場睡,要睡也睡不著,“十三勇”就在村口燒一堆火,大伙圍著火堆說話。辣子的男人黃長坡說,大興屋老太,明早上部隊開拔時,兩個娃興許能見著他們的爹。

    柳葉子聽著,心里一陣難過,險些落下淚來。

    柳葉子說,不曉得你們要去多遠,俺是怕一年兩年見不到你們……

    誰能想到,兩個孩娃最終沒見著他們的爹。

    天還沒亮,一串軍號聲吹起。那軍號聲低回著,很有力量,說地動山搖也不為過。伴隨著這低回的軍號聲,劉家坪的村村寨寨、溝溝峪峪,突然就籠起了白色的霧罩,軍號聲響起時,霧罩子上來,軍號聲和霧罩攪一塊,號聲落了,霧罩還籠著。軍號聲先后響過三次,中間歇氣也只男人抽一袋煙的工夫。

    柳葉子記得軍號聲第一次低回時,劉家坪前面的干田壩,隊伍集合完畢,四鄉(xiāng)八村來送行的鄉(xiāng)親還在往那兒趕。從頭天晚上,送行的人就開始源源不斷地來。這時候送行的人,差不多全到了,里三層外三層,把部隊集合地圍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有的手里提著苞谷酒,有的挎著滿籃子糯米粑,爭著擠著到隊伍邊,把東西送到紅軍官兵手中。最是招人眼的,是一些年輕的姑娘和年輕老太,她們懷里夾著一雙或幾雙剛剛做好的布鞋,羞羞答答地尋找自己的心上人,把東西送上去。

    軍號聲第二次響起時,隊伍水流一樣開動了,鄉(xiāng)親們就都跟著隊伍一起走動。

    柳葉子背上背著早芹,手里牽著學文,跟在“十三勇”屁股后面跑著。向云林一邊趕路,一邊勸柳葉子安心回去,說,不管走多遠,紅軍都要回來的,陳營長和大興都要回來的。第三次軍號聲低回時,隊伍終于把娘兒三個落下了,可娘兒三個還在跑啊。柳葉子看見向云林出了隊伍,站下了,他揮著手,示意她別跑了。柳葉子這才停下腳步。她的淚流下來。

    等到霧罩收起時,隊伍已走得干干凈凈。送行的人們,都站一處瞭望,想看看隊伍的背影,卻是啥也看不見了,他們像是隨著霧罩的散去,遁地入云,神仙一樣消失了。

    就這時,只聽得有人驚呼一聲,大伙隨著驚呼聲,紛紛轉(zhuǎn)頭,四野觀望,只見遠遠近近的山嶺上,都罩上了一片艷紅。接著,就有一片接一片更大的驚呼聲,水一樣,向著四野漾開去,漾開去……

    不多會兒,終于有人弄明白,那是滿山遍野的映山紅開了!

    映山紅本是春天才開,可這深秋寒天的,映山紅啷么會開?

    這事可管你信也不信?可這事千真萬確。好多年后,人們?nèi)詴崞鹉腔卮蠖煊成郊t盛開的事。

    柳葉子背著早芹,牽著學文,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邊上,看見洪家關(guān)村的銅伢子拍打著漁鼓筒,唱了起來:

    初一早晨去望郎,

    情哥征戰(zhàn)在何方?

    初二早晨去望郎,

    手巾包飯紙包糖。

    ……

    銅伢子是個卜算子。他因為小時候眼瞎了,就做了卜算子。

    桑植這塊,卜算子十有八九是瞎子。可想,為人算命這碗飯,明眼人也是能吃的,可明眼人就算餓著,也不搶吃,這就叫仁義,是天理人道。

    銅伢子本叫童丫子,叫他銅伢子,取的是鐵齒銅牙的意思,可見他預測人生前程和推斷禍福吉兇有多厲害,口碑有多剛硬。

    銅伢子拄根竹棍,拍打著路梢,各鄉(xiāng)各寨行走,每到一地,總要先唱段漁鼓,以此吸引人來卜算。有時行在路上累了,坐下來,也會唱。有時是心里憂了,有時是心里喜了,都要唱那么一段的。

    可不,這會兒遇上送別紅軍親人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行在路上,他就坐在路邊,唱了起來:

    初三早晨去望郎,

    籠中仔雞捉一雙。

    初四早晨去望郎,

    郎的姐姐門前擋。

    ……

    后來,有人注意到,銅伢子唱的大多是望郎歌。也難怪,桑植這廊場,出外打仗的人多,寡婦也就多,桑植人又愛唱,望郎歌也就多。再說,銅伢子各鄉(xiāng)各寨行走,遇見的寡婦多,所以,他唱的,就多是望郎歌了。

    大人孩娃都愛聽銅伢子唱。也由著他唱。

    初五早晨去望郎,

    儺神廟里去燒香。

    初六早晨去望郎,

    村口來了信郵郎。

    初七早晨去望郎,

    情哥沖殺戰(zhàn)場上。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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