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50多年前，我曾在淮海戰役的舊地碾莊，邂逅一位在碾莊之戰時擔任連長的老同志，他的右腿留在了攻打碾莊的戰斗中。那天，他一手拄著拐杖，半截褲腿沒有像通常殘障人那樣挽著，而是隨意地垂下來，一任田野上的風吹得那空蕩的褲管擺來擺去。正值黃昏，他瞇著眼看著夕陽下的碾莊，我瞇著眼看夕陽下的他。夕陽下的碾莊是一道風景，夕陽下的他更是一道風景。

他遞給我一本花名冊，只讓我翻了幾頁便又要了回去。那名冊已十分陳舊了，因為終日揣在懷里的緣故，頁邊都卷了。他說，這是他們連的花名冊，180多人，大多倒在沖鋒的路上。他的腿就是在那次沖鋒中被機槍子彈擊穿的。他說，戰斗打響前，他還用這本花名冊點過名。說完這些，他再也沒說話，直到我和他告別。

關于烈士名錄，每一座烈士陵園里都有，名字鐫刻在石板上，再鑲嵌在墻壁上，鐫刻名錄的匠人技藝超群，字體不僅端莊遒勁，而且力透千鈞，哪里是刻在石板上，分明是刻在歷史的崖壁上。烈士的名字密密麻麻，一行行，一排排，活著的時候是一支威嚴的軍陣；死后依然是一支雄壯的隊伍。

紀念碑幾乎在所有發生過戰爭的地方都能看到。建得早的，略顯簡陋。建得晚的，便堂皇多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都莊嚴、凝重、高大，瞻仰者必須仰起頭來，才能看清它的全部。

花名冊、烈士名錄、紀念碑，都是為了紀念，紀念那些為了共和國，把自己的一腔熱血灑在這片土地上的勇敢的人們。

花名冊、烈士名錄、紀念碑，是一種記憶，當歲月美麗得像花、像春雨一樣時，提醒后來的人們記住歷史走過的路。

后來，我曾寫過一首關于烈士花名冊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沸騰的血靜止了/如同在一瞬間凝固的巖漿/在歷史的深處/挽手并肩/站成一道高高的山崗/一片永遠不再凋零的花/和歲月一起綻放/一部關于生命的交響/每一個樂章都寫滿了輝煌/指揮的手勢永遠不再放下/琴弦上跳動的/是無數個年輕的夢/懸在湛藍湛藍的夜空/一束束耀眼的星光”。

花名冊是靜止的，烈士的名字是靜止的，紀念碑是靜止的，但生命卻永遠鮮活。

夜深時，捧一把泥土貼在胸前，讓沉浸在泥土中的戰爭故事重新復活，讓融化在泥土里的槍聲、炮聲、廝殺聲再度震響。然后，問一下自己：如果戰事再起，你的心會和先輩的心一樣沸騰嗎？你的血會和先輩的血一樣僨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