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伴隨新中國誕生的北京曲劇至今已有近七十年歷史。作為北京土生土長的地方戲曲劇種，北京曲劇孕生于曲藝，植根于民間，音樂上保留了單弦牌子曲的旋律，內容以大眾喜聞樂見的說唱敘事為主，京腔京味、婉轉抒情的唱腔及以生活為本、自然靈動的表演成為北京曲劇的主要藝術特征。縱覽北京曲劇的發展歷程，在老舍、馬少波等同志的關懷扶持下，幾代曲劇人在探索實踐中逐漸奠定了劇種鮮明的藝術風格，創造了諸多深入人心的舞臺形象，成就了一批篆刻在北京曲劇發展史上的經典作品，由曹禺先生經典話劇改編的《北京人》便是其中之一。

原作《北京人》中，曹禺先生用冷峻而又鋒利的現實主義筆鋒勾勒出深受封建思想腐蝕與禁錮的曾家人物群像，以極富個性化的語言賦予每一個角色不同的性格色彩。北京市曲劇團延續京味文化的劇目建設傳統，將曹禺先生這部代表名作整理、改編后，作為中國戲曲學院99級曲劇班畢業大戲于2002年面世。《北京人》主題的深刻性、人物關系的復雜性以及對精神世界的向深開掘，俱考驗著演員及創作者的藝術功力，北京市曲劇團以經典培育新人，在反復演繹中不斷打磨劇目，引領、推動著青年演員的成長，這一文化傳承之舉對于北京曲劇有著深遠意義。

明年是北京曲劇劇種命名70周年，北京市曲劇團尋根經典，經過又一輪打磨后將《北京人》再度推上了舞臺。從中我們看到了擔綱主要演員的第五代曲劇人在舞臺上的日臻成熟，感受到了北京曲劇新生力量的蓬勃朝氣。從此次復排呈現來看，該劇在繼承經典的基礎上力求突破，在表演上尤其更著重于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及對其內心情感的積墨皴染。全劇唱腔結構布局合理有序，各具特色的聲腔旋律詮釋出不同角色的多彩性格，順應了劇情與人物情感的發展變化。舞臺上歪斜的墻壁和大門、狹小而局促的桌臺、冷色調的燈光等，典型的表現主義手法將一個落敗家族的慘景和人物內心的扭曲、陰暗通過舞美元素形象外化，使舞臺表現效果更富張力與感染力。

經典傳承既要承其神魂，亦要拔萃提煉。《北京人》在書寫現實的濃重筆墨背后滿溢著對人性的感悟與悲憫，以及對自由與光明的冀望。全劇的靈魂人物愫方，將曾文清的出走看作自己余生的希望，最終卻只等來了失望。曹禺先生曾這樣描述他筆下的愫方：“她不是傻，是她心地晶瑩如玉，是她忘記了自己。”這一筆寫出了在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影響下，以愫方為代表的中國女性心理結構中天然的悲劇意味，在接連遭遇文清出走又折回，繼而吞食鴉片自盡等巨大變故后，慘痛的現實觸發了愫方義無反顧地“走出去”。從一味隱忍到決然出走，愫方的精神演進軌跡在舞臺上須有必不可少的鋪設，使角色的舞臺轉變達到“知、情、意、行”相統一，因此在改編過程中，只有敏銳捕捉并精準地呈現出這些彰顯人物高度以及原作精神實質的關鍵性因素，才能合理順承觀眾的審美期待。該劇在舞臺意象與意境的營造上仍有升騰空間，比如，劇中的鴿子作為一種意象化表達，象征著沖破牢籠的自由與新生，而劇中出現的籠中之鴿與屋外不時回響的鴿哨聲在舞臺處理上欠缺呼應。此外，該劇的唱腔、念白等表演形式整體偏于“洋化”，對戲曲藝術獨特的節奏、韻律有待突出，尤其需辯證把握話劇與戲曲在表現形式上的分寸和尺度，力求唱與念、歌與表、中與西的協調統一。

誠然，將一個年代較早、題旨深刻的話劇經典作品搬上曲劇舞臺，對創作者而言確實存在著相當難度。其一，從話劇到曲劇不僅需要藝術思維的轉換，更需藝術形式的再創造，重新演繹經典必然面臨著對原作藝術形式和審美形態的突破，絕不能讓曲劇成為話劇的舞臺復制品，更需避免落入“話劇+唱”的表演窘境，惟有站在話劇的“肩膀”上，遵循自身藝術規律，發揮曲劇特有的審美優勢，將原作的精神內核與人物命運通過符合北京曲劇樣式的審美內容傳達給觀眾，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改編與創造。

其二，深刻與厚重的主題意蘊都須通過精湛的藝術呈現才能抵達觀眾心靈。在民族寫意美學觀的指導下，北京曲劇承續著戲曲藝術“以歌舞演故事”的本體化特征，在形象塑造與聲腔表現上以戲曲程式性為基礎，在保持京腔京韻本體特色的同時，意在追求戲曲的韻律之美。比如對唱腔與念白的辯證呈現，力求突出韻律、合理過渡，做到唱中有念、念中有唱。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既要以生活真實為依據，又不可僅僅止步于生活化表演，而是要鮮明地展現出程式化的藝術美感，使觀眾在醉心于劇情的同時，又能得到對戲曲形式意韻的欣賞與滿足。

一個劇團乃至一個劇種的長久發展須靠兩個重要因素來維系：一是人才優勢，二是劇目建設。就北京曲劇的總體現狀來看，人才培養已顯成效，劇目建設仍感薄弱，如此態勢難以使劇團在當下保有市場競爭力，有礙于劇種的未來前景。在繼承中探索發展，挖掘、整理北京曲劇歷史上的優秀劇目，兼收并蓄其他姊妹藝術的精華，在守正創新中重塑劇種新時代的審美形態，或許是北京曲劇須明確的發展方向與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