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在鐮倉
即使靠一支筆淪落于赤貧之中,我微弱而敏感的心靈也已無法和文學分開。”
壹
川端康成與鐮倉的不了之緣
1899年6月14日,日本文學巨擘川端康成出生于大阪府大阪市北區此花町1丁目79番地(現為北區天神橋1丁目)一座老舊的廛宅。
1917年3月,中學畢業的川端為了投考舊制第一高等學校(今東京大學教養學部的前身)而上京,寄居在位于東京淺草區淺草森田町11番地(現為臺東區淺草藏前)的表兄田中巖太郎家,翌年,如愿進入第一高等學校文科第一部乙類(英文科),并相繼結識了石濱金作、鈴木彥次郎、今東光、菊池寬、芥川龍之介、久米正雄、橫光利一等人,這以后川端康成如何從一名文學少年成長為世界文學泰斗的故事想必大家都十分熟悉了。
川端康成的文學生涯,與鐮倉有著特別的不了之緣。1935年末,文學創作業已卓有成就,擔任了菊池寬文化學院文學部長和私立日本大學講師以及剛剛設立的芥川獎評審委員、開始在家中飼養起小狗小鳥的川端,抵擋不住作家林房雄的說誘,遷居至鐮倉町明凈寺宅間谷地區(現為明凈寺2丁目8-15~18),和林做起了鄰居,從此川端康成算是在鐮倉落了戶。兩年后,又搬到二階堂325番地,房東則是詩人蒲原有明。1946年10月,川端康成再次搬家至長谷264番地(現為長谷1丁目12-5),一直居住至長終。算起來,川端康成在鐮倉共居住生活了37年,加上其為日本贏得了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后來他被鐮倉市選為榮譽市民也是實至名歸了。而在他遷居鐮倉的第一年,其代表作品《雪國》已經斷斷續續開始在雜志上連載,換句話說,自《雪國》之后的其他作品,都是在鐮倉這個充滿人文氣息的古都創作完成的,其中《千只鶴》《山音》等就是以鐮倉為故事舞臺而創作的。
鐮倉位于日本神奈川縣三浦半島西面,瀕臨相模灣,有著近千年的歷史。公元12世紀末,源賴朝在鐮倉設立幕府開始武家統治,與天皇統治分庭抗禮,開啟了日本歷史上的幕府時代,使得鐮倉一度成為當時的政治中心,由此也帶動了當地佛教文化和建筑文化等的繁榮,成為僅次于京都、奈良之后的日本三大古都之一。鐮倉幕府時代結束后,鐮倉一度衰落(源氏之后的兩朝幕府足利氏和德川氏分別設幕府于京都和江戶即今天的東京),但依舊是文士們喜歡旅居的地方。鐮倉真正成為東京的后花園則是1889年橫須賀鐵道開通之后的事情。這一年,日本明治政府正式設立東京市,而距離江戶改稱東京、天皇從京都遷都東京才僅僅過去三十年。在歷經幾次充擴后,東京已經成為擁有15區、包括伊豆諸島和小笠原諸島在內的日本最大的行政區和生活圈了,鐵道開通使得鐮倉也進入了東京的通勤圈。1923年9月,日本發生震級達7.9級的關東大震災并引發火災,僅東京一地就有約13萬棟房屋被震毀、約45萬棟房屋被燒毀,共有約14萬人死亡或失蹤,整個東京化作一座人間地獄。此后,更多的文化人遷居到距東京不遠、交通便利又環境優雅的鐮倉,許多出版界的相關人士也隨之抱團遷來此地。
遷居于此或先后曾在此居住過的文士包括芥川龍之介、鲇川哲也、有島生馬、安西篤子、江藤淳、大岡升平、大佛次郎、國木田獨步、小林秀雄、久米正雄、久保田萬太郎、志賀直哉、佐佐木信綱、里見弴、澀澤龍彥、高濱虛子、高見順、立原正秋、永井龍男、中西禮、中原中也、中村光夫、中山義秀、西協順三郎、廣津和郎、深田久彌、舟橋圣一、堀口大學、三好達治、橫溝正史、吉屋信子等,總數多達七八十人,一時間龍潛鳳采、珠輝玉麗,形成了一個聲勢浩大、在日本文壇具有巨大影響力的“鐮倉文士”集團,而在此之前一度頗有名聲的“馬込文士村”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相形見絀不止一點點了。
貳
從“鐮倉文庫”書屋到“鐮倉文庫”株式會社
川端康成在鐮倉除了文學創作和參與文壇諸般雜務外,不得不提的事應屬與人共同創辦“鐮倉文庫”了。
隨著日本深陷侵華戰爭的泥沼以及挑起太平洋戰爭,日本的民生也陷入窘困之境,物質匱乏,糧食等生活日用品統統實行配給制,出版用的紙張就更不必說了,出版難,以文為生的文人們生計頓時便成為了大問題。為了解決口腹大事,當然也兼有用文字療愈人們因戰爭帶來的心靈傷害這一目的,久米正雄和川端康成想出了用自己的藏書賺取一點油米柴鹽錢的生意之道。創意一出,小林秀雄、高見順、里見弴、中山義秀等人立即響應,大佛次郎、小島政二郎、永井龍男、林房雄等也紛紛拿出自家藏書。1945年5月1日,一家出租書屋在鐮倉八幡宮鳥居附近正式開張了,取名“鐮倉文庫”,可供借閱的書籍計有數千冊,宣傳海報和借閱券由橫山隆一設計。持續多年的戰爭和由此帶來的經濟倒退、生活凋敝,使得人們許久遠離了鉛字閱讀,出租書屋的開張無疑可以聊以解慰人們如饑似渴的閱讀需求。因此,書屋開張之后極受歡迎,據說除了空襲的時候,幾乎每天都門庭若市。川端、高見、久米、中山等人以及他們的夫人們輪流每天到小書屋當值,生意相當紅火。據大佛次郎回憶,附近的澡堂老板望著店招興奮地說:書屋人氣這樣旺真是件叫人高興的事啊,多虧了先生們,讓我們這條街也多少恢復了一點生氣啦。
初涉商海的小小成功,相信也給了川端康成等人很大的信心。戰爭一結束,他們立即著手開始另一項事業:創辦出版社。眼見好友菊池寬創辦的文藝春秋社搞得風生水起,獲得巨大成功,怎么叫他們心慕手追呢。恰好此時,在鐮倉擁有別墅的大同造紙公司社長橋本作雄向川端等人提出合伙搞出版社的設想,雙方一拍即合,雄心勃勃的文士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文學追求出書、出好書、出自己的書,精明的造紙公司老板則可以消化囤積的紙張庫存,你有你的志向,我有我的打算,這就叫互利互補,堪稱完美的資源組合。
于是在1945年9月,出版社正式啟動,資本金19.5萬日元,辦公室設在東京千代田區丸之內二丁目的丸之內大廈6樓,橋本擔任董事長,久米正雄任總經理,川端康成、大佛次郎、高見順、中山義秀任董事,吉屋信子等人為共同發起股東。同年底,旗下藝文類雜志《人間》創刊,川端一封電報邀來曾擔任過改造社旗下《文藝》雜志主編的木村德三出任主編。有資深編輯的加盟,干起來自然輕車熟路,加上擁有一眾聲名藉甚的文士這一天然優質資源加持,雜志銷路果然很好,這也是“鐮倉文庫”自始至終最賺錢的一個項目。與此同時,川端等人賴以起家的圖書出租事業仍然繼續,書屋在東京日本橋的白木屋開出新店,由此進入“白木屋時代”。翌年1月,“鐮倉文庫”株式會社成立,標志著從煙雜小店形式終于走向正規化的現代治理型公司,旗下分為圖書出版和圖書出租兩大業務板塊。同年6月,在川端的極力推薦之下,《人間》刊載了當時默默無名的三島由紀夫的短篇小說《煙草》,受到讀者好評,同時也引起評論界和文壇的關注。10月,公司又相繼創刊了綜合性雜志《社會》和專門介紹歐美文學的雜志《歐羅巴》。這期間出版的書籍有《現代文學選》《大眾文學選》等。
這期間的川端康成工作非常賣力,受到其提攜、日后成為川端的理解者和摯友的三島由紀夫后來在《永恒的旅人——川端康成氏其人其作品》一文中曾寫道:“……他作為出版社的董事,勤謹奮勉,認真上班工作,他胃口小,一下子吃不下很多,小小的一盒飯居然分四次才吃完。后來不再需要帶盒飯出門了,他照樣非常認真地出席筆會的例會,從不缺席,與外部打交道等種種繁雜事務他也都親自參與。”
可惜好景不長,1947年,隨著囤積的庫存紙張徹底清空,大同造紙公司抽走了其名下的資本金,頓時令公司經營受到極大影響。雪上加霜的是,半年后日本又開始實行紙張管制,在經歷了一系列轉型、掙扎、糾紛甚至罷工騷動后,1949年“鐮倉文庫”終于走到了破產解散這一步,唯一的優質資產《人間》雜志以250萬日元賣給了以出版教科書為主業的目黑書店。
在鐮倉這一個地方就集中了偌多的文士,想來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再說了,文士嘛本就多有癖情矯行,湊在一起生出種種趣事軼聞也不足為奇了。
前面提到的木村德三,當時并不居住在鐮倉,但身為編輯,他幾乎每天往返于東京和鐮倉之間,那時候還沒有傳真機,更不用說電腦了,約稿組稿靠的都是人力,為此他專門買了兩地間的通勤月票。他在《一個文藝編輯的戰中戰后》書中回憶道:“戰前川端先生的家在鐮倉的二階堂,位于大塔宮的左首。房子是蒲原有明的——就是明治后期的象征派大詩人有明先生。隔壁是林房雄的家……在鐮倉八幡宮的石階前向右一拐,經過師范附屬小學,左手邊就可以看到深田久彌北畠八穗夫婦的家,然后是一條直直的路通向大塔宮……”當時川端康成正在構思創作小說《故園》,木村每天去鐮倉取川端前一日寫就的四五頁原稿,但川端只寫了故事卻沒想好題目,于是提議木村陪他出門走走找一找靈感,“……走到雪下(距離二階堂約1.5千米——筆者注)附近,迎面碰見了堀辰雄,只見他一頂黑色帽子前翹后兜地戴在頭上,瘦削的身子裹在一襲黑色西服內,手里拄著一根細細的拐杖……”這感覺,好像走在這個街市不碰上兩三個有名的文士,就不算身在鐮倉似的。附帶說一句,《故園》這個書名就是木村在散步路上為川端想出來的。
木村就任《人間》雜志主編后,在川端康成的支持下,刊載了當時還是文學新人的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此后也對三島的文學創作給予了不少有益的建議,堪稱三島的文學成長助力者之一。但是另一方面,林房雄則因為自己向通俗小說的轉型之作被木村槍斃而對其懷恨在心,有一次在酒吧不期而遇,稍長幾歲的林房雄對木村劈頭就是一通怒斥:“你個目中無人的混賬東西!”從此以后,林房雄的作品中凡是出現反面人物一律以“木村”名之,繼續對木村德三進行間接而隱曲的辱罵,發泄心中不滿。同樣的還有舟橋圣一,舟橋因為木村不向自己約稿而頗有怨言,并在背后散布流言:佐多稻子為什么能經常在《人間》上發稿子,因為木村暗戀佐多呀。文士失格至此,讓人不禁苦笑并扼腕嘆息。不過木村與川端及三島等人卻始終保持著良好的友誼。1958年,正是經川端的介紹木村進入日本教育電視臺(現朝日電視臺),入職電視臺后的木村還邀請過三島創作電視劇劇本。
川端康成在鐮倉二階堂的近鄰深田久彌身上更加有故事。深田還在就讀東京大學(當時稱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時,便入職創造社開始接觸文學創作了,在一次征文比賽活動中結識女文青北畠八穗并談起了戀愛,后來兩人同居。1932年深田發表《快快成長》深受文壇好評,躊躇滿志的他輟學開始專業創作。可是不久之后川端康成、小林秀雄卻發現這篇作品以及他之前的其他作品,其實出自北畠八穗筆下,深田將其稍加改寫作為自己的作品拿去發表,于是對他加以嚴厲指責,深田也表示要痛改前非、獨立創作。翌年,深田加入了川端康成、小林秀雄、廣津和郎、武田麟太郎、林房雄等人共同參與的《文學界》雜志,正是在《文學界》擔任編輯期間深田發現了文學新人中島敦,這是深田對日本文壇的一大貢獻。與此同時,深田雖然與北畠正式結婚,但后來因深田出軌而導致兩人離婚,憤怒的北畠將深田把自己的作品改頭換面竊為己有的行徑公之于眾,深田聲譽掃地,不得不從文壇隱形匿跡。早在讀書期間,深田就對登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據說他第一次登山是十二歲時學校組織的一次遠足),遠離文壇后,深田寄情于登山,幾乎登遍了日本的大小名山,1959年至1963年還在山岳雜志《山與高原》上連載登山散記,后精選結集于1964年出版了《日本百名山》一書,榮獲“讀賣文學獎”,作為人氣作家再次復活,他也由此成為日本登山文學第一人。其后,深田還擔任了日本山岳會副會長。1971年3月,深田在山梨縣攀登茅岳山時因突發性腦中風不幸去世。
川端康成逝后長眠于鐮倉市內的鐮倉靈園。這是一座占地近55萬平方米的巨大陵園,位于兩座山丘之間的谷地,一直向山丘上綿延,川端的墓地就坐落于山丘的頂端。登上360多級的石階,這里是川端家的家族墓地,五輪塔背后的墓碑上刻著的“川端家之墓”五個字為東山魁夷手筆,而在川端墓的后面則是堀口大學的墓。
時過境遷,當年風云際會的文士們早已云散風流,甚至連“鐮倉文士”這個詞在日文中也已經成為了死語。盡管如此,鐮倉對于文人雅士依舊具有別樣的吸引力,如今居住在鐮倉的文人中,讀者較為熟悉的就有富岡幸一郎、大道珠貫、柳美里等。
《美麗與哀愁》作者 川端康成 翻譯 陸求實 時代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