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三千米的山梁上，卓尼普的風

沿著空無一人的壕溝，浩浩蕩蕩地刮著

幽暗的老木屋里，赭色的立柜

四條魚形銅片，懸掛清脆的響動

那只老貓的眼睛里，撕扯著

兒女們被逐一抱走的幽怨

 

親手編制的這根皮鞭，懸在城市的墻上

是該到抹點酥油滋潤一下的時候了

庚子年的冬天，四十六歲的這場雪

始終落不下來

 

山居

 

爐中的炭火只剩下最后一塊火星了

虛掩的柴門，并沒有等來

白衣如雪的那個人。多少年來

在冬天，我都做著一個同樣的夢

通往林間的那條小河已經封凍很久了

還是沒有等到，打著響鼻的老馬

從薄霧散去的叢林深處，特特而來

 

麥穗

 

飽滿，壯碩，涂滿金色的光芒

這束麥穗，插在案頭，整整十年

早已揉不出可以果腹的糧食了

四野仍舊飄蕩著令人心醉的豐收

多像我們寫在紙上的言語

 

稼穡難繼，倉廩已空

馬放南山的日子

誰還能從一粒種子出發

繼續奢望，來年的風調雨順

 

喜鵲

 

能乘舟的那些碼頭都已關閉了

黑黝黝的水車立在大河之畔

尚能，把渾濁的黃河提到半空

那些需要灌溉的土地

封存于北方的冬天

一如我們的喜悅

 

惟有，那只喜鵲

還在枯黃的草地上跳來跳去

一切，都靜下去了——

水流在水里，無聲無息

風吹在風中，無痕無跡

 

麻雀

 

那只麻雀站上枝頭如此孤絕

一塘干枯的葦子，卻不能

把我們渡向對岸

雨就這么一直下著，河畔的黃沙

就多了幾縷血色

 

你來信說，我們的青藏

又迎來了一場大雪

天和地，宛若一幅褪色的水墨

這些，都讓我覺得安謐

 

養了整整三個季節的蟈蟈

終于，不再鳴叫——

萬物皆有蛻變之法

惟有我們，故步自封

無法找到解脫之門

 

往事

 

你推門而入，并沒有帶來

風雪漫卷的氣息

過于明亮的陽光，打在地上

人世間就多出了眩暈的病癥

 

獨居暗室太久了，就連這盆炭火

都渴盼著，能獲得片刻清涼

沉默著坐在身旁，默默卸下

口糧，威嚴，還有一身的風霜

 

奔跑的牛隱于黃昏的天際

四野的閑田，早已顆粒歸倉

惟有夢里的那幾枚糖果

還在溫暖，中年的生活

 

想起這些的時候，爐膛里的火

突然冒出唏噓的聲音

 

夜讀

 

從一冊發黃的書頁上抬起頭

庚子年的第一片雪就落了下來

那只會說話的白鳥

正在清冷的文字間翩翩起舞

漫山的濃霧，突然就散了

 

青藏故里早已冰天雪地

你發來的視頻里，一群牛羊

躑躅于一場又一場風雪中

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孤寂

 

空落落的老宅門口，這個時間

再也不會有晚歸者輕輕淺淺的腳跡了

那盞蝴蝶型的藍色太陽能路燈

悄然隱沒于無聲的黑暗之中

 

會說話的那只白鳥

又去了哪里呢？

 

重陽

 

陽光正好，順著北山走了走

我們所能企及的高度

早就有人抵達了。繞過山頭

就是下山的便道

 

金碧輝煌的廟堂立于高岡之上

那么多的先賢頷首而立，沉默不語

那么多的石頭堆積在一起

足以構成凝重的氣息

濃墨重彩的檐頭，幾只鴿子

嘀咕著午后的瑣碎

吹過去的風，就一直停不下來

 

向陽的山坡上，應時的花木

還未真正斑斕就已開始凋零

搖曳的秋英，結下黑色的果實

“在藏地，這些被叫做格桑的花朵，

擁有著針一般堅硬的種子。

再強大的胃口，也無法阻止

來年，它們漫山遍野地盛開！”

 

更遠處的河谷里，一塘葦子

半畝黃沙，安安靜靜地陪伴著

北方的這條大河，漫長而寂寥的冬天

遠走的飛鳥，偶爾還會夢見

濁流里艱難蠕動的沉默嗎？

 

繞過繁華，繞過行人

繞過康莊大道的平坦與擁堵

這一座小院清清靜靜

五彩的萱草，委頓于地

漸知天命的我們，舉起酒杯

溢滿泡沫的庸常里

風，分明已經靜了下來

 

作者簡介：

剛杰·索木東（1974—），藏族，又名來鑫華。甘肅卓尼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藏人文化網文學頻道主編。作品散見各類文學期刊，收入數個選本，譯成多種文字。著有詩集《故鄉是甘南》。現供職于西北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