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沿著黃昏中的街道，我經(jīng)過無數(shù)盞燈，它們透著黃昏一樣的昏黃。

她站在街的盡頭，放開手中的羽毛。羽毛在風(fēng)中飛起，跟著氣流盤旋，時而掠過女人的發(fā)鬢，時而逗留在路人的肩頭，時而高過樹梢，時而飄過屋檐……

她邁出幾步，又后退幾步，抬起頭，瞇著眼睛看羽毛落在一個木窗旁。然后，她站在街中央，雙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狀，對著這一街區(qū)最古老的窗戶喊：“五婆！”

她這一喊，我的影子受到風(fēng)的驚嚇，蜷縮在兩腳之間。她朝我挨近，我也跟著喊一聲：“五婆！”她扭頭對我說：“你不大點聲，她聽不到的。我們一起喊吧。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三我們一起喊。”于是她數(shù)：“一，二，三。”然后我們一齊吼：“五婆！”

發(fā)“五”圓唇，嘴巴鼓起，音低而渾，“婆”也是圓唇，嘴巴鼓起，音高而清。其他小伙伴也從家里跑出來加入我們。他們說：“來，我們一起喊。”于是數(shù)到三大家一齊喊：“五——婆——”

那個古老的雕花窗子終于打開，伸出一個滿是白發(fā)的頭。五婆擺手說：“五婆不在家。你們別喊了。”我們聽了哈哈大笑：“五婆不在家，那你是誰？”白發(fā)五婆也哈哈大笑：“我是糖婆婆。”說完丟下一包糖來。

每天黃昏在窗下喊“五婆”，我們就會得到一包糖。五婆為什么要跟我們建立黃昏的約定，我們不想深究，反正有糖吃，我們樂此不疲。

自從五婆的丈夫死后，只有她一個人進出老屋。在小鎮(zhèn)，像她這樣寡居的老人還有很多。小鎮(zhèn)的老人會有很多時間和孤獨相處，有的人是三五年，有的人是二三十年。

在小鎮(zhèn)，忍受孤獨似乎要比其他地方容易得多：因為小鎮(zhèn)本身就是孤獨的。

小鎮(zhèn)的人沉浸在小鎮(zhèn)的節(jié)奏里。他們不用鐘表，太陽就是最好的鐘表。他們不上劇院，家長里短就是最好的故事會。他們不用聽電視和廣播播報天氣預(yù)報就能知道天氣變化，他們自己就是天氣監(jiān)測器，代代相傳的經(jīng)驗從不失靈。如果要變天，老人的關(guān)節(jié)就會疼。如果要下雨，家門前就會經(jīng)過許多螞蟻。他們虔誠地遵循太陽的節(jié)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偶爾他們會開玩笑似的講述自己的心事，卻并不強求能被理解，實際上他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們從沒想過離開故土去別處生活，他們不是飛鳥，而是被地心引力緊緊吸住的落葉，只有盤根錯節(jié)的地面才是歸宿。

當我穿越黃昏回家，看見所經(jīng)的路都被各家門窗透出的光照亮，就覺得所有的孤獨都是可以忍受的。

在小鎮(zhèn)，一切的行動都歸太陽掌管。日落是孩子游戲時間的節(jié)點。我奔跑著，經(jīng)過樹和房子、池塘和木橋、商店和肉鋪，以及老人沉默的身影，直到跑進奶奶的影子里。奶奶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多活一天就多拖累兒孫一天。她惟一的安慰是，身子骨還硬朗，還能做家務(wù)，不是白費糧食。

父親換了工地，我們一家從大街搬到10里外的地方。10里對腳力尚好的孩子不算太遠，我仍可以奔跑著找到伙伴們，找到五婆的糖。1999年，一個孩子在奔跑中感知到小鎮(zhèn)的秘密。

我們?nèi)耘f在黃昏呼喊五婆，有時五婆的窗戶還未打開，一些臨近的木門和窗戶已次第打開，老人們帶著溫和的笑容看我們與五婆之間的游戲。

有一次，我們還沒開始呼喊，就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向我們走來。她穿著酒紅色的連衣裙，裙擺在風(fēng)中輕盈地飛揚。我們驚訝萬分的時候，她轉(zhuǎn)身走進了五婆的老屋。

霞光是那么鮮艷，映照著我們年輕的女郎，映照著滿頭銀絲的五婆，無意中構(gòu)成我們對生命最初的理解。

離開五婆的老屋，我掐著黃昏的尾巴跑回家，一路是已經(jīng)停工的工地。這些地方曾經(jīng)白鳥翱翔、湖水清澈，動物們悠然地誕生、從容地死亡，而現(xiàn)在它們都消失了。

施工聲隆隆，我們站在街中央，雙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狀，大聲喊“五婆”。除了糖，我們還期盼窗框中出現(xiàn)一張年輕美麗的面龐。

女郎沒有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是一只菜粉蝶。它輕輕地扇動翅膀，在黃昏的光芒中飛行，其緩慢蹁躚的姿態(tài)像極了我們的心事。有那么一瞬間，它飛到了雕花的窗棱下，幾乎就要停在那里，但它只是用翅膀輕觸一下窗紙就飛走了。

那些黃昏，我一直在想一只蝴蝶的命運。她來自何方，現(xiàn)在又在何處，過得好不好？沒有人知道黃昏里的孩子在牽掛一只蝴蝶。

五婆伸出腦袋，像老朋友一樣，隔著兩層樓用一包糖回應(yīng)我們的呼喊。在糖的甜蜜中我們理解了彼此的孤獨。這種孤獨是有力量的，雖然浸透著黃昏的傷感。

我們和五婆是黃昏的朋友，每次和她在暮靄中相會，我總是那么激動，充滿奔跑的欲望。在奔跑中看見她亮起的燈光，有時我的眼淚竟會奪眶而出。

五婆的家隔在新區(qū)和老街之間，其命運可想而知。盡管五婆細心地打掃，也應(yīng)付不了工地飛塵的入侵。五婆的咳嗽越來越嚴重。

一個秋風(fēng)蕭瑟的黃昏，我們站在大街上呼喊，雕花的窗戶再也沒有打開，五婆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們期待的糖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