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第5期|郭爽:挪威槭(節選)
一起啃過香腸喝過伏特加后,老樊跟父親更親近了。去看芭蕾時,他跟父親坐在一起。吃俄餐時,跟父親大聲議論三種魚子醬的好壞。
自由活動的一小時里,老樊執意要請客,因不是飯點,只能在夏宮里找了家咖啡館坐下。老樊打發兩個手下走開,又對父親說:“自己玩都不會嗎?真是!”
她問老樊這次考察得怎么樣,老樊說:“要等折返莫斯科才能見到自己的客戶。”又嘀咕說,“老毛子效率太低,但愿不要白跑一趟。”
父親說:“返回莫斯科,就待一天半,來不來得及?”
老樊說:“時間約好了,就去碰個面,該簽字簽字,小事情。”
父親說:“你這趟成本不低。”
老樊說:“老哥哥,不帶兩個人,不像樣子。做不做得成,都要做啊。我們生意人,可不能看天吃飯。”扭頭看看窗外又說,“咋沒有泡溫泉的地方呢,這風吹得,能泡泡溫泉多好。”
父親笑。
老樊說:“我也想做票大的就收山了,可錢掙進來又花出去,沒個頭。”
父親小聲說:“你發現沒有?他們水龍頭里出的都是熱水。之前我以為是賓館條件好,剛才去上廁所,水龍頭也出熱水。”又感慨地說,“這國家能源確實豐富。”
“熱水是政府免費供應的,直接入戶,”老樊說,“暖氣也是,國家財政補貼。”
“這么好啊,”父親感嘆道,“現在我們單位一入冬還在發取暖費呢。以前還每家弄個鐵爐子,燒煤、燒蜂窩煤。”
“他們吃得沒我們好啊,”老樊說,“咱們到了后,這都幾頓了,帶葉子的只有白菜。不帶葉子的蔬菜也只有洋蔥、胡蘿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怎么受得了。”
“不知道他們教育、醫療怎么樣。”
“就那樣吧。搞石油的都去倫敦買房、享受,哪里的有錢人都這樣。”
父親望向窗外不遠處的水平面:“我以為這是條河,聽導游講才知道是挪威灣,那不就是海?來俄羅斯,我以為起碼要看看河。伏爾加河、頓河……”
“靜靜的頓河!”老樊笑了。
“你也看過?”父親問。
“拼命翻啊翻,要翻到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婭搞戀愛的地方!”
“你這抓重點抓得好。”父親笑道。
“我還真看過。紅的來了,白的遭殃。白的來了,紅的遭殃。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噢噫,靜靜的頓河,你的流水為什么這樣渾?”父親揚起聲調半唱半念道。
“啊呀,我靜靜的頓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渾!”老樊應著,又說,“怎么樣?怎么樣!”
“你去過嗎?頓河。”父親問。
“沒!上次來也是莫斯科、圣彼得堡。跟團就是麻煩。”老樊說。
“俄羅斯不能自由行嗎?或者商務簽證?”她問。
“不能吧,辦起來很麻煩。我怕麻煩。”老樊隨口答道,又說,“回圣彼得堡能坐船游河。也算是條河吧。”
她從包里翻出行程表:“船上還有歌舞表演。”
“主要看看風景。”老樊說。
“昨晚兩個芭蕾舞演員跳完了,我看其他桌有人給小費,就也給了十塊,十美元。”父親說。
“唉,”她嘆氣,又對老樊說,“我爸平時花錢讓人擦皮鞋都不肯。”
“留著來俄羅斯給小費的。”老樊說,“我兒子也笑話我,去俄羅斯干嗎?英法德意怎么排,也輪不到它啊。我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不懂……”
“真來了吧,跟想的又不一樣。”父親說。
“老毛子不收美元這個太討厭了,”老樊說,“昨天你們啥也沒買是吧?刷卡機沒信號,我刷了好幾次也刷不出來,美元又不收。”
“導游手里有盧布,跟他換點。”父親說。
“是!那是后來。刷不出來吧,又不收美元,那個胖大媽還一臉不耐煩。跟欠了她錢一樣,有那么看不上嗎?我說‘dollar,dollar’,她裝聽不見。我把錢拿出來給她看,她直接擺手,不收!”
“你要拿著美元去黃果樹景區買東西,還跟人‘dollar,dollar’地喊,肯定也沒人敢收啊。”父親說。
“這不是莫斯科嗎,好歹也是首都。”老樊又嘀咕著,“其他錢倒是收得挺痛快的。”
老樊招手,指著茶壺跟服務員說hot water,服務員走過來看了看,表示不明白。老樊揭開壺蓋,給服務員看看能看見底的空壺,嘴里念著“咕嘟咕嘟”,模擬往壺里倒熱水。服務員把壺拿走了。老樊說:“我其實不愛出國,費勁,跟他們要個開水都不明白。”
父親說:“可以啊老樊!我就不行,啞巴一個。”
“嗐,我也是去加拿大看兒子,逼出來的。我住不慣,我家那婆娘,見了兒子就守著不走,一住一個月。”
“加拿大……”父親低頭喝起已變淡的茶。
“加拿大沒意思,要去就去拉斯維加斯!”老樊又開始說賭場的事了。
她站起身,說要去散散步,把父親留給老樊。
出去沒走幾步,看見導游在集合點的長椅上坐著。導游主動跟她打招呼,請她喝格瓦斯。她看了一眼賣格瓦斯的小推車,說格瓦斯她喝過。導游說,嘗嘗,跟國內的不一樣。
報團時,她在旅行社網站查看過導游的資料。如今所有老板都想跟上社交網絡的浪潮,不額外投入就指望員工能帶來更多紅利。這個本名叫孟凡的年輕人的頭像旁邊被一堆不同顏色的關鍵詞簇擁:認真負責、細致耐心、有錯就改、熱愛祖國。對一個導游來說,這些詞似乎為他增添了可靠的品質,可關于對面這個微胖的年輕人,卻沒有任何有效信息。
她意識到自己在打量他的背影,心里不自覺地把這人跟陳鵬遠做比較,不禁吃了一驚。
孟凡把給她買的那杯格瓦斯插上吸管。她開玩笑般說:“我有男朋友的啊。”
“嗐,我也有女朋友啊。”
兩人都笑了。
“怎么樣?”孟凡問。
“什么怎么樣?”
“格瓦斯怎么樣?”
“還行。”
她咬著吸管,慢慢喝飲料。她并不知道怎么跟導游說話才是合適的,或者她太久沒有跟陌生的年輕男人說話了。
“感覺還行吧?”孟凡問。
“好喝。”
“我是說這兒,莫斯科、圣彼得堡。”
“我爸喜歡這兒,跟我說什么白樺林三套車,剛才又說想去伏爾加河、頓河。”
“這兩條都不是俄羅斯的大河。你爸爸肯定是看過《靜靜的頓河》。”
她沉默幾秒,突然想到一個話題:“你看沒看過一個電影,講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動物園有只獅子跑出來了,攆得他們滿街跑。”
“《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
“對對!小時候我在電視上看了好多遍。”
“里面好多景咱們今天都路過,明天就要去,喀山大教堂啊,涅瓦河啊。”
“我就記得那只獅子了。”
“那只獅子已經死了。”
“啊?”
“說來話長。那只獅子是有家人養的寵物,那家除了獅子還有豹子。”
“我看過把熊當寵物養的圖片,說戰斗民族什么的。是真有人養熊嗎?”
“那不能。熊扇一巴掌你就沒命了。小熊倒是有養來演馬戲的。但你別說,也有不少老外以為中國人養熊貓當寵物的。”
“你有寵物嗎?”她笑著問。
“有啊!養了只豬。”
“真的啊?”
“真的啊,我女朋友嘛。我就是動物飼養員。”
她笑了,猛然想起陳鵬遠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要像養豬一樣養活她,讓她膘肥體壯,全身散發出幸福的光芒。
夏宮的建筑外墻刷著明亮、嶄新的涂料。不知是不是高緯度地區獨特的陽光投射角度,色彩和光影都帶著蒸汽般氤氳的光圈,像罩在大玻璃罩子里的玩具模型。
孟凡問她去過哪些國家。
她報出幾個國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跟團出游。已經快沒有空白頁的護照,都是跟陳鵬遠在一起的前三年出去用掉的。最初的快樂總是像海浪連綿不絕。他們發現共同的愛好,再發展共同的愛好。如今,她卻懷疑是過度透支了快樂的份額,才只留苦澀。
在一起第三年時她提出過分手,理由是她沒有跟誰維持過超過三年的關系,再下去就要崩潰,不如提早收場。陳鵬遠說:“你為什么總是逃避呢?為什么要預設一個糟糕的結果,然后早早就放棄?”她說:“我就是這么有病,你受不了就走吧。”他說:“你看,一說起來,你就逃避,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然后自己躲起來。”她說:“對,我就是這么沒用,你現在才知道嗎?”她知道自己在試圖激怒他,然后以近乎戲劇化的方式破壞掉現有關系。一團混亂中,人無須再辨認對錯,只需耽溺于情緒,就像孩子推倒積木墻。所謂失戀療傷,多是認定自己是受害者,自怨自艾。這些她都知道。可是除了父親,她沒有跟誰有過長期可信任的關系,而父親是不需選擇的關系。
她和陳鵬遠又度過了三年。后三年與前三年截然不同,不同到她的記憶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沒有留下。朋友們說她,這樣拖下去,不結婚不生小孩,兩人會散的。她當時不信。她看過一張舊照片,父親拉小提琴,母親跳舞,他們年輕的臉會發光。父親后來再也不拉小提琴了,母親呢?還跳不跳舞?
很難說是誰把關系搞砸的。最終成了諷刺劇,陳鵬遠像母親一樣,成了逃走的人。跟母親留給父親的羞辱一樣,陳鵬遠也用跟另一個女人的關系破壞了他們之間曾有的信任。如果這信任真的是雙方面的話。在道德上具備了真正的受害者資格后,她卻沒有一絲開心。無論關系好壞,無論其中一方對關系的破壞負有多少責任,被人背叛,仍是劇痛。朋友試圖安慰她,跟她說,陳鵬遠起碼是主動跟她承認有了別人,不像某某的丈夫,留下一張字條就消失了,手機銷了號,工作辭了,父母也一問三不知。“一個人憑空消失,并不會減輕傷害。”朋友說。所以對遺跡也要感恩嗎?在一起住了六年,房子的角落遍布線索。
半夜偶發的噩夢里,她看見自己坐在墻上,雙腿晃來晃去。似乎人生已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再往下,不是變成父親,就是學習變成母親。而她的痛苦在于,她不想要二手的人生,不想重復任何人,哪怕是父親和母親。
孟凡問她有沒有投幣許愿。
“許愿?”
“噴水池,你看見水里的硬幣了嗎?都是人許愿投下去的。”
“我不信這個。”
“干嗎不信,試試唄。”
“我在羅馬投過,在凡爾賽宮也投過。”
“兩次不中,那說不定這次就中了。”
孟凡摸一個硬幣給她。
“嘿,你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她接過硬幣:“沒事。我可不會買琥珀的啊。”
“你怎么老把我往壞了想?”
在陌生人的陪伴下,往參孫徒手掰開獅子嘴的雕像投幣,多少有些荒誕,像人生更多時候的錯位。硬幣入水,瞬間沉底。她的心也咚的一聲,不知被什么所擊中。
“我也來一個。”孟凡說。他摸出硬幣,向著參孫擲去,“明年買房!”
“明年?那你還有六個月。”
“你這人怎么回事啊?”
“誰讓你說出來?誰會把自己的愿望說出來啊?”
“為啥不說出來?”
“為啥是明年?”
“明年我女朋友就二十九歲了。”
她不再說話,跟孟凡揮揮手,往咖啡館走去。
老樊不見了。她坐下,看菜單準備叫喝的。看菜單看了許久,她抬頭叫侍應,發現父親看著她。
“還是自己姑娘好看,是吧?”她打趣道。
“我姑娘好不好看,看看我就知道了啊。”
“哼,我看你現在眼里只有樊小花了。”
“哎,他也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了?人家帶著兩個馬仔呼啦啦來俄羅斯簽單,去賭場休閑一下還掙美元。”
“帶兩個人出來,也得花不少錢吧。”
“沒用的話帶出來干嗎?他一個當老板的,肯定算過成本。”
“沒看出來有什么用。”
“你真相信他在你附近的知青點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沒什么可騙的啊。”
她想了想說:“火龍果確實沒什么藥用價值。”
父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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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爽,一九八四年生,作家。出版《正午時踏進光焰》《我愿意學習發抖》。曾獲山花雙年獎·新人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誠品閱讀職人大賞·年度最期待作家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