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牙醫跟我聊，說牙齒好的人，相對愛笑；牙齒不好的人，看起來往往沉悶、不開心。他又說，奇怪的是，很多老年人卻比年輕人更愛笑。雖然人老牙黃了，不是缺牙、癟嘴，就是假牙撐起的虛假生旺，但是，總體觀察發現，老人就是比年輕人容易笑。牙醫估計：是老人經歷的事多了，對生命有了更多的理解與寬容。所以，掌管一個人的笑臉，恐怕不僅僅是牙口的好壞。

有人說她父親死了之后，她就不會笑了。她說：“我拼命學習，拼命工作，拼命旅行，但還是不知道怎么笑。我一直找不到笑的理由，也討厭很多人的假笑。”她接受朋友們的批評：因為你狹隘，你固執，你苛求，所以你不會笑。朋友們還說，你要快樂點啊！她說，朋友們說的我都懂，就像我對笨蛋說，你要聰明點，對不愛學習的人說，你要多學習——可你知道，這提醒毫無用處。如果快樂是一個由衷升起的登天道，我已經失去了內在的動力發射裝置了。

是的，擁有一個由衷的笑，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好環境、好牙、好心境、好情緒、好覺悟，都可能是自我發射的快樂平臺之一。

成就一個作品機緣，有時候我自己也疑惑。那些潛伏在作品深處的“經絡、穴位”，可能彼此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它們會在很漫長的時間里，向你持續地“生物放電”，你甚至可能一直感覺不到這些“穴位”“經絡”之間的關系。但它們就那樣，疼痛一樣地存在，它們就在那里，時不時地來一下，來幾下，或持續地讓人不舒服，比悵惘還深，欲罷不能。你不得不停留下來，一點一點追索，一點點探究。手指靈活、感受敏捷的時候——也就是運氣好的時候，你就會把那條有意味的“經絡”完整摸出來。那些酸麻脹痛點，就像這個小說里的小牙醫、笑臉、信任、愛與理解力、永不消失的葬禮……都在上面，穴位似的脹痛酸麻，傷痛深的人，那些“穴位”往往痛不可當。小說標題最后用的是《身體是記仇的》，但實際上，只是少部分人是“疤痕體質”，用身體記住了往事，它痛在明處；而更多的人傷痛無痕，每個人都有看不見的傷痛記事本，它隱匿在內心的暗礁里，沉潛在他自己都看不見的地方。笑容，只是一個可能破譯秘密的比眼睛更直接又更難開啟的“心靈之窗”。他們關閉了笑容。

小說最后，還是不自信地對“愛與理解力”唱了山歌，它也聽到了微弱的空谷回音。我知道這是人心的掙扎，回音很不容易，但是別無他途。誰不是疤痕累累呢？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最終都是屬于你自己的通天臺階，關鍵我們能不能笑著踏上去。我們也許會遇見一個好牙醫，修繕我們的門面，以利我們在最基礎層面，讓內外的精神之光無礙交換；也許會遇見一個成熟豁達的生命，感受到一絲寬容與理解的舒適；也許會遇見一個個帶著春風走過你的天真女人與善良孩子，你不由心中春光和煦，感到萬物有光輝；也許我們有自助神助的運氣，在一個荒謬的光影里，有力量嘲笑自己與眾不同的剪影，獲得一份獨屬于自己的由衷開懷，你甚至會認為自己原來是可以擁有所有笑臉的，簡單、純凈或成色復雜。

但話必須再說回來，真的很難。世界，不是牙醫就能搞定的。

《身體是記仇的》選載于2021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