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生態文學
我寫過一部與生態文學有關的長篇小說《環形山》,扉頁題記寫道:1964年7月31日,美國太空船“徘徊者”7號墜毀前17分鐘拍下了人類第一張月球環形山照片。月球最大的環形山是阿爾芬斯環形山,其次是帕提瑪斯環形山、阿卡琉斯環形山。這則題記與我那時多年從事環保工作有關,我因此比較早接觸了生態、環保、生物多樣性、生態倫理學、可持續發展、溫室效應、海平面升高等諸多問題,寫過大量生態環境新聞報道,對生態文學概念也不陌生。那時候中國較早的生態倫理學家余謀昌的文章很吸引我,正是從那里我初步得知:大約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由一個美國人和一個法國人率先提出了“生態倫理學”,認為倫理學的正當行為的概念必須擴大到包括對自然界的關心,道德上的權利概念應擴大到自然界的實體和過程,確認它們在一種自然狀態中持續存在的權利。簡而言之,生態倫理學的基本原則是:應當尊重所有生命和自然,不應當傷害生命和自然界。我剛從西藏回來不久,立刻想到了佛教中的殺生戒,想到科學的宏論與宗教自然觀如果不是異曲同工,至少也是殊途同歸。
1992年,我深入毛烏素沙漠調查采訪一樁生態破壞事件,那地方真是荒涼,大漠中唯一所剩的一點綠植也已像斑禿一樣,沒有風也像是正刮著七級風一樣。類似環境與人互為災難的現場鏡像我見過的太多了,沒少寫過揭示批評警示人類的報道,更多的是先進人物、先進事跡的報道,但是多年下來,我時常感到無力。2001年,我又接受了一項采訪任務,當時我認為又是一次例行公事。但當我驅車進入北京陌生的懷柔、順義、平谷、密云四縣交匯的山區,峰回路轉時突然出現了一座現代生態莊園,我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莊園樸素,有小徑、池塘、石板橋、山谷、磚木房屋,一切都十分簡單,就像寫生一樣。山上新植的側柏并不比谷底的灌叢高,不過將來無疑會超過灌叢。我完全沒想到當今中國,而且就在北京,存在著這樣一個生態莊園。莊園主人賈曉淳是位知識女性,曾在軍中服役,后來下海,創造過商業奇績。上世紀末,她來到距北京市區70公里處的順義荒山腳下,租賃了正面可視的三溝四梁八面坡,共200公頃的荒山,投下300萬元巨資,從此展開了她作為一個擁有三條山谷的女人的全部夢想。
當我聽說莊園的某個地方還養著蒙古狼和藏獒,我發現這樣一個荒山腳下的莊園,一個溫和而滄桑的女人應該不僅僅只眷顧一些小動物。賈曉淳走過很多地方,西部、黑土地、草原,她還談到英國的生態莊園、人與自然,但一些中國元素讓她把莊園命名為“歸真園”。我急于去看那兩匹蒙古狼。狼對我來說只是一種概念,一種危險而稀世的概念。我一直認為狼與人類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關系,甚至最終是一種共同的悲劇性的孤獨。狼一直是人類的天敵,狼正在消失,狼養育過人類的棄嬰。狼孩被許多國家證明是存在過的。但你什么時候聽說過狗孩?她問我時還真把我問愣了。我見到了蒙古狼,兩匹,流線型,我與其中一只淡黃色眼睛的對視,長久地對視,我認為我不僅看到了蒙古大漠、時間的風云、孤獨、悲涼,我還看到更多的無法言狀的東西。后來我們討論了狼的眼睛,卻最終都沒說清它的目光到底蘊含了什么。
賈曉淳鼓勵我把小說寫出來,那時她已是蜚聲國內外的杰出環保人物,完全不在乎我以她為原型寫一個多面人物,她的大氣讓我肆無忌憚,她理解小說不同于新聞,應有更多可能,更為復雜的表現,應有殊途,即使同歸也不全是現實層面的同歸。她學導彈專業,但也酷愛讀書。賈曉淳在《環形山》的虛構世界里,或者現象學的意義上變成了一個新的人物:簡女士。莊園還是原來的莊園,非常現實主義,有著生態環保的光環,密室中的三個植物人是簡女士過去的三個情人。密室被布置成“環保展廳”模樣,每個人前面都有展板說明文字,簡女士定期到“展廳”手持教鞭講述三個人類的“標本”,他們對愛的破壞和人類對脆弱環境的破壞并無二致,人,或者說患了“現代病”(人類中心主義)的現代人即是萬惡之源。她支持野人考察,贊助野考隊,認為野人與萬物平等,與自然和諧,一心向佛,地球永存,但真的將神農架的野人帶回來考察卻碰到倫理問題:野人是人還是動物?野人館放在動物園是否可以?簡女士認為這是毫無疑問的,就是要去人類中心主義。但問題并沒到此結束,當動物園的野人越來越接近人,最終有人發現所謂的野人不過是20年前一名失蹤的年輕野考隊員。但當要揭露這一點時,主人公簡女士竭力掩蓋、反對,并阻止“野人”進一步回憶起過去。
無疑,這是一部喜劇小說,在正確中包含著錯誤,錯誤中包含著正確。“生態文學”顯而易見是一種預設性很強的理論,正面書寫是題中應有之義,這對于非虛構作品,如新聞、調查報告、對話、報告文學等來說是很自然的。然而,對于虛構文學來說就不那么簡單了,我以為生態文學首先還是文學,其次才是生態,而文學要比一種立場或主義要復雜得多,且不說內涵。比如人性的復雜度,就是表現技術、形式、流派、方法也要豐富得多。在這個意義上,生態文學同樣可以用喜劇的、反諷的、荒誕的方式展現事物的復雜性,正如前面所述,可以在正確中發現謬誤,在謬誤中發現正確。
行文至此,我無法不想到《堂吉訶德》,雖然偉大的塞萬提斯盡情地嘲笑了主人公荒唐可笑扭曲的行為,但正是在荒唐中我們又發現了其內在的合理性或合理的一面,比如理想主義。我們從不覺得堂吉訶德是絕對的荒唐可笑,現實生活中,我們說這個人有堂吉訶德的精神,往往是一種肯定。生態文學應該能讓讀者從內心、視野等方面都感受到復雜性,在復雜性中確認一種精神,這要比在簡單中確認一種事實有力得多。我希望讀者讀完《環形山》更確認某種東西,簡女士其實并沒有大錯,只不過走了極端,出現了變形、荒謬,成為另一種“惡”,但同樣,正是在她的極端中,我們可以確認她的某種正確。這也是我所理解的生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