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石黑一雄不回避他的寫作中“似曾相識燕歸來”，他曾對英國媒體記者說：“我創(chuàng)作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我總在寫同一本書。”這種坦率并不意味著石黑一雄是一個自我重復(fù)的作家，他反復(fù)面對孤獨、遺棄和記憶的主題，一次次在出人意料的情境里把人們以為司空見慣的經(jīng)驗?zāi)吧?。也許，他從未發(fā)明新的經(jīng)驗，但他總能在舊的經(jīng)驗里找到新的視野，新的發(fā)現(xiàn)。

《克拉拉與太陽》用克拉拉的第一人稱視角敘述，她擁有超乎尋常的觀察力、旺盛的好奇心和強大的共情能力。她看起來像法國女孩，頂著短且利落的發(fā)型。但她看世界的方式和人類是不同的，比如在她困惑時，“眼前呈現(xiàn)的不再是統(tǒng)一的畫面”，空間被分割成或多或少的方格。某天打烊后她觀察著經(jīng)理是不是對自己失望：“在一格中我看到她從腰到脖子上段的身體，緊挨的另一格完全被她的眼睛占據(jù)，眼睛中都是善意和悲傷，第三格中展現(xiàn)她的下頜和大半張嘴，在那里我察覺到憤怒和沮喪。”每當面對不熟悉或無法理解的情境，克拉拉眼中的世界就會“像素化”，她所見之物成為立方格的排列組合，分裂之后再逐漸整合成一幅畫面。

在克拉拉的認知過程中，當代生活中似乎尋常的情境一次次地變形重組，她一次次深入了人間豐沛又含混的情感領(lǐng)地。她像一個等待被裝滿的容器，不倦地容納在人類看來不值一談的感情體驗和生活經(jīng)驗，將心比心的關(guān)愛和理解并不是天賦，而是持續(xù)學習的結(jié)果。在物質(zhì)極度豐饒的發(fā)達技術(shù)時代，太多人沉浸在個人的痛苦和執(zhí)念中——喬西的母親終日恐懼女兒會夭折，里克的母親執(zhí)著于讓兒子實現(xiàn)階層躍升，青梅竹馬的喬西和里克意識到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漸行漸遠……太多人因為過于頑固的“自我”而對旁人麻木冷酷時，試圖和所有人共情的克拉拉，始終懷著初學者天真的熱情，觀察并體恤著她身邊的一切人事。

機器成了感情用事的老派人

在石黑一雄筆下，技術(shù)迭代把一部分體面人擠出舒適的圈層，淪落到“滿是黑幫滿是槍”的社區(qū)。中產(chǎn)家庭的父母們恐懼階層跌落，為了獲取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他們讓子女接受基因提升，盡管這樣做會讓孩子有生命危險。沒有接受基因提升的寒門子弟，終將與名師名校無緣。逐漸進入人類主流社會的機器人遭遇結(jié)構(gòu)性的族群歧視，“你們先搶了我們的工作，現(xiàn)在又來搶劇院座位？”科學和技術(shù)沒有彌合陣營的撕裂，而是變本加厲地加劇了。

在高效運轉(zhuǎn)、情感剝除的人間，人變得機械化，機器卻學習做一個美好的人，學會愛，并輸出了愛。觀察和學習能力超強的克拉拉最初被喬西的母親選中，并不是作為喬西的陪伴者，而是替代品——萬一喬西死了，克拉拉將“成為”喬西，延續(xù)她的存在，“直到兩個喬西沒有任何差別”。制定這個計劃的卡帕爾迪先生自稱是理性信徒，他勸導喬西的母親：“我們這代人保留著老派的情感，執(zhí)著地想要相信每個人內(nèi)核有無法觸及、獨一無二的東西。但那里根本什么都沒有，我們必須放手?！弊哉J為“老派”的人把感情用事當作需要糾正的偏差，以為機器可以在最大程度的學習后，取代人。機器卻在學習的過程中看清：“卡帕爾迪先生錯了，他找錯了地方，非常特別的東西不在喬西心里，而在愛她的人心里?！?/p>

在堆場，即將成為廢銅爛鐵的克拉拉對偶遇的商店經(jīng)理說：“假如真的有那樣做的必要，我確信我是可以延續(xù)喬西的，但事情最后有了一個明顯更好的結(jié)果?！笨死⒍ú荒艹蔀閱涛?，因為她擁有了自我，她的“自我”是根植于愛的感情，并且，她為喬西實踐了一次愛的壯舉。在小說高潮的部分，克拉拉成了真正感情用事的老派人，她把喬西痊愈的希望寄托于對太陽的信念，一個靠太陽能續(xù)航的機器人，祈求她的生命之源照拂她所愛之人，她為了完成對太陽的許諾，讓自己遭受了不可逆的損傷。最后，把奄奄一息的喬西從死神手里搶回的，不是先進的醫(yī)療，而是近乎孩子氣的“曬太陽”的奇跡。

寫作者的陽光，給無可慰藉者以慰藉

石黑一雄是想樹起“糟糕的人類”和“機器人圣徒”的二元對立么？并不是。在《莫失莫忘》里，凱西去看望老校長時，風燭殘年的老太太說了異常悲慟的一段話，她回憶起自己曾看到童年的凱西抱著洋娃娃跳舞：

“我看著你跳舞的時候，我看到了某樣別的東西。我看到了一個新世界的迅速來臨，更科學，更有效，那非常好，卻又是個非常無情和殘忍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緊閉雙眼，胸前懷抱著仁慈的舊世界，一個她內(nèi)心知道無法挽留的世界，而她正抱著這個世界懇求：別讓我走。”

這是石黑一雄始終執(zhí)著書寫的內(nèi)容：新舊兩個世界的沖撞，舊世界已成遠山淡影，長日將盡，在兩個世界的裂隙里，多少孤兒被拋棄、被掩埋、被遺忘呢？他們付出所有之后，無所歸依?！堕L日將盡》的男主角說：“我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達令頓老爺，現(xiàn)在，我什么都給不了了?！眲P西佇立于諾福克的曠野，看著四處翻飛的垃圾，想象自己從童年起失去的一切會被海水沖上岸?？死氨M了一切所能去做對喬西最有利的事。”無法動彈的她在堆場觀察太陽的行程和空中的鳥群，任重疊的記憶充斥著自己的頭腦，她行將變成殘破的碎片，但她的記憶還在。石黑一雄“反復(fù)書寫的同一本書”，是給這些迷霧中的記憶賦形，記憶讓被遺忘的人們顯形，這是寫作者的陽光，給無可慰藉者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