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遠行敘事中的“家”
在兒童文學的敘事元素中,“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它既是一個起點,又可能是一個終點,或許還是一種具有強烈意義的背景。大部分時候,家象征著安全、保護和溫暖。在早期的民間童話敘事中,往往因為家的穩定和安全受到了威脅,主人公才會開啟外出遠行的經歷。例如《白雪公主》中身在王宮的白雪公主因為繼母“入侵”原本的家庭而被迫流浪,進入七個小矮人的家中;《亨舍爾和格萊特》中亨舍爾、格萊特兩兄妹面臨著繼母“入侵”、家庭貧困、食物短缺的窘境,被父親帶離了家,丟棄在森林中。當討論兒童文學中“家”的問題時,不難發現“在家”和“離家”會構成不同的敘事內容,離家遠行成為兒童文學關于冒險敘事的開始,這正是兒童文學非常典型的敘事情節。
瑪麗亞·尼古拉耶娃在《兒童文學中的人物修辭》中討論兒童文學典型情節時指出,兒童文學的典型情節“遵循著這樣的模式:在家—離家—冒險—回家。家是給予安全的地方,但是人物必須離家,因為家里不會發生驚心動魄的事情。離家是激動人心的,也是危險的,所以人物必須回家,通常是在發現寶藏,獲得知識、成熟之后”。以家為原點,它既是一次冒險的起點,也是這次冒險的終點。這種看上去“回到原點”的敘事模式其實前接遠古英雄冒險歷程模式,例如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總結的“冒險—傳授奧秘—歸來”模式;后應兒童心理學對兒童追逐自由、想象和刺激,但又渴望安全和保護、撫慰的心理研究,同時也反映了成人兒童的二元關系中成人對于兒童安全的希冀。
既往的研究大都將“家”看作兒童文學遠行敘事中的一個結構上的符號進行標記和討論,除此之外,兒童文學中的家在遠行中還具有何種意義呢?
首先,從大部分兒童文學作品和研究來看,遠行隱含著“回家”的欲望和訴求。較為直接的體現是,遠行是為了回到家才開始的。兒童文學中部分主人公因為客觀原因被逼離開自己的家,為了回到家而不得不踏上旅程,經歷各種驚心動魄的冒險,最終成功歸家。這意味著在兒童文學的冒險中,主人公的身體離開了家,但精神依舊依戀著家庭,因此最終回歸家是一個必然的選擇。身體的離開與精神的依戀構成了沖突,形成了冒險是為了回歸的模式。這顯示了在冒險、回家兩種不同空間的沖擊下,兒童文學表現兒童既渴望掙脫束縛尋求自由、刺激,又依戀家庭渴望安全的狀態。格林童話《亨舍爾和格萊特》中兩兄妹被父親拋棄在森林里。通過智斗女巫,兩兄妹帶著女巫的珍寶回到了父親的房子——家,改變了家中貧寒、缺衣少食的威脅,重新建構了一個穩定、安全的家。雖然他們被無情地丟棄,但仍然對家庭充滿依戀,最終得到財寶仍然只想回家。改變家庭的經濟狀況是他們得以回家的物質前提,也是冒險對他們的獎勵。鮑姆的《綠野仙蹤》里多蘿西去尋找奧芝國的奧芝,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回到家。多蘿西踏上尋找奧芝的冒險之旅是為了回家,一切的冒險經歷都指向了回家的目的。其中,鮑姆在作品中設置了一條“黃磚路”。這是多蘿西從小人國到翡翠城尋找大魔術師奧芝要走的路,往往被看作是回家之路。因為“回家”的愿望支撐著,所以多蘿西才能踏上未知的冒險旅途,展開精彩又刺激的旅程。
另一個表現是,主人公希望通過主動遠行來表達個體尋找家及自我在家中的位置的欲望。安徒生的《丑小鴨》中,丑小鴨離開了安全的農場,去到外面完全陌生的地方。它是主動的,是因為原來的家庭無法接納它,它要去尋找能夠接納自我的新家。當它再度被接納時,它的冒險也就終結。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在天鵝群中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位置。因此,丑小鴨的冒險是另外一種回家的表現,而這個“回家”是去尋找能夠接納自我的群體或者家人。張國龍的兒童小說《老林深處的鐵橋》中主人公鐵橋主動離開家鄉去往遙遠的福建,又流落到北方的黑磚窯中,最后回到家鄉。這充滿辛酸和血淚的路途起源于鐵橋要尋找“穩固”的家庭結構。鐵橋的家中,父母外出打工一去不回、音訊全無,只剩下爺爺奶奶和鐵橋、妹妹。經濟、家庭重擔和老幼的結構讓這個家庭無法支撐。鐵橋無法在現有的家庭結構中獲得穩定,因此必須外出將能夠穩定家庭結構的父母找回來。汪玥含的兒童小說《乍放的玫瑰》中,少女彭漾離開家庭去云南。這是因為她得知現在的父母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原有的家庭結構中,彭漾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自己因為父母引以為傲的一切都是幻影。所以,她必須要離開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才能夠獲得新的自我認知。
因此,在大部分兒童文學敘事中,無論是被動離家還是主動離家,都直接表現了兒童對于家的訴求而非僅僅是冒險、旅行、脫離日常生活的刺激感。
其次,遠行后歸家意味著兒童成長中問題的解決。家在此時就具有了成長的標志性意義。在家庭中,兒童總是被父母庇護著,很難獲得獨立解決問題的機會,也就無法真正完成成長。他們需要到家以外的地方,通過審視自我與合作來勇敢面對生活。劉易斯的《獅子、女巫和魔衣櫥》展現了孩子們離開暫居的家進入納尼亞世界后各自獲得的優秀品質。尤其是愛德蒙,在經歷了貪吃、欲望帶來的厄運后,成長為一個正直、勇敢的男孩。最終,他回到了代表家的大房子,完成了成長。除此之外,家庭及其構成的人際關系(包括父母)也可能會給孩子的成長帶來困惑、疑問,成為束縛兒童成長的地方,但家同時又是兒童賴以生存的地方。因此,兒童必須暫時離開家,在脫離常規結構的空間中解決自我與父母為代表的成年人意志的沖突,才能獲得成長。這種解決沖突的形式往往是兒童在陌生的空間中理解了父母的意志,變得成熟起來。殷健靈的兒童小說《家的路》中的少女丹露因為生病總被困在家里,和媽媽沖突不斷。當她得到機會走出家門去秋楓公寓做家教時,面對做家教家庭的相處模式以及回家路上勾起的和媽媽在一起的回憶,讓她徹底理解了媽媽。最后,她走上了回家的路,看到了天放晴的方向正是家的方向。在這次看上去走得不遠的路途中,丹露擺脫了固守的家庭空間,在陌生的家庭空間和路途中,她逐漸去理解母親,最后以“家的方向”作為放晴的方向,表現丹露對母親的理解和成長。封文慧的兒童小說《故事之王》中小學生江曉鯉同樣不理解父母,不懂為何自己總是被孤獨地丟在家里,不懂自己的聲音為什么總不被父母重視。但當她離開家進入幻想的游戲空間時,她通過解決人物李白的人際問題逐漸意識到,自己和父母的關系也許一方面在于自己封閉。故事最后,江曉鯉逃脫了困住她的游戲空間,回到了家中,重新開心地擁抱了父母。無論是丹露還是江曉鯉,都表現了兒童成長中歸家意味著的對家所代表的父母的復雜感情和兒童的成熟——對成人及其生活的理解。
最后,遠行后回歸不同的家也體現出不同層次兒童文學的書寫特點和心理期待。“遠行—歸家”的敘事中,有的是回到了原來的家庭,如同尼古拉耶娃在《兒童文學中的人物修辭》中所討論的,但有的則是進入了新的家。通過觀察兒童文學作品發現,遠行后回到原來的家和回到新建立的家庭意味著不同層次的兒童文學書寫特點和心理期待。在少年文學中,不少主人公在離開家后回到的是新建立的家庭,例如戴安娜·韋恩·瓊斯《魔法師哈威爾與火之惡魔》。蘇菲是一個固守在家庭中的女孩,因為被女巫變成老年人不得不外出流浪,進入到哈威爾的移動城堡。當蘇菲主動表達愛意并鼓勵哈威爾勇敢面對自己的恐懼時,他們解決了危機并在移動城堡上建立了新家。蘇菲不再回到以前眷念的帽子店之家,而是和新的家庭人物一起構建了新的可能。這其實隱含著:青少年的離家和成長往往是脫離原生家庭進入廣闊的社會中,他們依舊渴望安全、穩定和溫暖,但他們更多的是需要依靠自己和同伴去建立新的家庭。漸漸長大后的子女對父母漸弱的依賴關系也體現在了兒童文學的敘事中。而在童年文學或者幼年文學中,離開家庭遠行的主人公往往會回到原來的家庭。因為對這些孩子來說,他們還太小,還需要依靠父母來獲得安全感,需要熟悉的原有家庭的心理撫慰。如葉廣芩的兒童小說“耗子丫丫”系列,丫丫無論是去頤和園老三那兒還是去南營房的姥姥家,最終都要回到自己在胡同里有爸媽的家。抹布大王的繪本《九百九十九只小雞擠呀擠》中小雞們一出生就迫不及待跳出蛋殼看看外面的世界。但當母雞一呼喚,無論多遠,它們都會跑回蛋殼中。年幼的兒童也許想要跑出去上天入地自由玩鬧一番,但他們累了的時候,心里期待的依舊是回到父母的懷中。
因此,兒童文學遠行敘事的典型情節中關于家的不同訴求,既是同一模式下不同精神、主題表達的差異,又是一種兒童從現實到文學虛構中對熟悉的家庭空間和陌生的遠行空間的雙重渴望,在平衡中逐漸貼近兒童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