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父親捎話來說，他欠我了。欠，是當?shù)胤窖裕馑际欠浅Ｏ肽睢８赣H一輩子很少流淚，這時候竟然流淚了。正好有一個紀錄片要拍，我趕緊放下工作，從上海趕了回去。父親見到我特別高興，精神一下子振作起來。我臨走的時候，他有一點感冒，喝了些藥以后迷迷瞪瞪的，但是他堅持著不睡，一會兒睜開眼睛看看，一會兒睜開眼睛看看。我知道他害怕我的離開，所以我就在他的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

父親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像一個人獨自生活在另一個星球，沒有任何娛樂，沒有任何交際，和地球沒有任何瓜葛，連自己的后事也要自己操辦。因為他是文盲，看不了書讀不了報；因為他是聾子，聽不了收音機看不了電視；因為他沒有手機，上不了朋友圈刷不了視頻打不了電話；原來家里還養(yǎng)著豬和雞，他可以和畜生們嘟噥幾句，但是如今畜生也一個個地消失了；原來村子里還有幾個和他一樣的留守老人，舅媽、叔叔、剃頭的老楊、小賣部的老方，大家默默地坐在一起，看看幾只麻雀在樹梢上跳動，看看指頭蛋子大小的飛機從天空飛過，但是如今他們一個個地去世了，父親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天長日久就慢慢地變成了啞巴……春天夏天秋天可以種種莊稼，土豆、麥子、苞谷，那么寸草不生的冬天，父親是如何打發(fā)時間的呢？

《桃花鋪》是以父親為原型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在父親身上發(fā)生過的。比如，我回家的時候，他會提前把家里的十五瓦燈泡子，換成三十瓦的燈泡子，他說兒子要看書，家里必須亮堂一些。因為他特別心疼電，我前腳剛走，他又會換回十五瓦的燈泡子。比如，每次聽到我回家的消息，他為了迎接我，總會順著小路朝著山外走，有時候會爬上最高的那座山頂，希望更早地看到兒子的身影，哪怕早見到幾分鐘。今天是臘月十二，從這一天起，他就要開始迎接我了，但是他已經(jīng)走不了幾步了，下床都有些吃力了，雖然他知道因為疫情的原因，今年春節(jié)我回不去了，他仍然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門外的動靜，仔細地辨別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腳步聲。比如，有三個女人，年輕的時候無緣在一起，等她們都成了寡婦，他已經(jīng)蒼老。比如，半夜三更睡不著，就喂喂那些老鼠，就試試自己的壽衣，就躺在棺材里。在泥石流發(fā)生的時候，由于自己睡在棺材里，才成為唯一的幸存者……而且，我的老家還真發(fā)生過一次泥石流，把一個村莊夷為平地，現(xiàn)在種上了萬畝桃花，變成了旅游景點。

三年前的冬天，父親得了重病陷入昏迷，醫(yī)院已經(jīng)下了回家料理后事的驅(qū)逐令，由于我一再堅持繼續(xù)住院治療，他又活過來了。朋友聽到這些故事后，說父親的命不錯，大概意思是他養(yǎng)了個孝順的兒子。我回答她，父親是我的福星，我要好好對他。中國有句古話，父母在，不遠游。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其實是不孝之子，他在這個無依無靠的世界上多活一天，就多了一些孤獨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