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整個歐亞草原長廊，狼一直是游牧人生活體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自我童年的記憶開始，我就已經(jīng)學(xué)習到一個古老的禁忌，對于狼這種動物不能直呼它們的名字，一般會有很多隱晦的稱呼，如：“天狗”、“黃犬”、“曠野之犬”、“杭蓋之犬”……

在漫長的歲月里，狼其實與游牧人締結(jié)了一種古老的契約。

它們幫助游牧人消化分解因病死去的牲畜，以防瘟疫的發(fā)生。只要它們不攻擊畜群，游牧人也不會傷害它們，甚至在狼哺育幼崽的季節(jié)為它們提供食物。但是，游牧人是與牲畜共命運的人。狼一旦打破這恒久的契約，襲擊牧人的羊群，就會給游牧人的家庭造成巨大的損失，是與黑災(zāi)和白災(zāi)同樣可怕的狼災(zāi)。出于某種源自遠古時期的本性，狼在侵入羊群時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殺戮的熱望，它們捕殺的羊往往高于它們可食用的數(shù)量。那么游牧人就要雇請獵人來剿滅狼群。同樣，如果在狼哺育幼崽的季節(jié)有人掏了狼洞，那么，這個偷獵了狼幼崽的營地會長久地被憤怒的狼群報復(fù)，因仇恨而來的攻擊極具摧毀力。

狼和游牧人的關(guān)系，一直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互相尊重，共享草原和森林。

本來，在我小的時候，狼其實僅僅是偶爾出現(xiàn)在遙遠地平線上悄然佇立的剪影。當然，也有一兩次，在夜晚我被成年人的紛亂吵醒的時候，聽到耳邊的哈納被外面的什么撞得嘭嘭作響，那是偷襲羊群的狼和牧羊犬廝打翻滾時撞到了蒙古包外面的苫氈。

再后來，我得到了兩只小狼。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會想起童年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兩只小狼。

它們是人類一次成功狩獵后的幸存者。它們應(yīng)該算是劫后余生吧，我的親戚是獵人，它們是親戚送給我的禮物。那時我太小了，已經(jīng)不太記得親戚給我講述的狩獵的過程，有時候夸大狩獵時的驚險與艱辛確實也是獵人的一種特長，不過，那時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這兩個小東西吸引，除了它們，我并不關(guān)注外面的世界。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它們應(yīng)該也就12天左右大，剛剛睜開眼睛，眼睛是藍色的。最初，它們極為恐懼，縮在袋子里，我把它們拿出來時，它們幾乎不發(fā)出聲音，我甚至懷疑它們是不是在被帶回的過程中已經(jīng)顛簸而死，它們就是那樣被裝在袋子里拴在馬鞍的捎繩上被帶回來的。它們很快適應(yīng)了我懷抱的溫暖，像是結(jié)束冬眠般開始蘇醒，蠕動，用鼻子開始探尋，嘗試著吸吮我的手指。

我那么小，卻無師自通，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了食物的配制，新鮮的羊肉拌上羊奶。剛到草原，我消化不了牛奶，所以每天我的主食就是羊奶，而羊奶的產(chǎn)量不高，我是心甘情愿地將自己的羊奶與這兩只小狼分享。

我永遠記得它們的眼睛，剛剛睜開時，那種藍還有一些朦朧，像極了黎明天際深藍的云，再長大一些，就慢慢變得清澈，如同透過潔凈的冰觀看湖底。那眼神之中除了對陌生世界瑟縮的恐懼，還有一種未知的東西。后來，我明白那未知的就是它們處身其中的荒野。盡管我曾經(jīng)不斷地嘗試，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進入那個浩瀚而隱秘的世界。

隨著它們慢慢長大，我發(fā)現(xiàn)它們開始疏遠我，除了喂食的時候，它們總是與我保持著禮貌的距離。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與它們的聯(lián)系僅僅是食物，我是施予者，它們是領(lǐng)受者。它們在看到食物時那種迫切的渴望，它們吃食的速度太快了。終于，我失去了用手直接給它們喂食的勇氣，只能采用拋喂，或者放在盆里，將盆子推給它們。它們開始拒絕跟我一起游戲，即使游戲，它們的力量也太大了，不止一次咬傷我的手。終于，當一只小狼逃到床下，我去拉它的尾巴時，它回頭向我發(fā)出陰沉的低嗥，在昏暗的床底，它的眼睛里閃現(xiàn)著充滿綠色的熒光，它縮起上唇，露出雪白的獠牙。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它們從來沒有屬于過我，它們一直都是野獸。面對條件反射下它們向我展示的荒野的力量，我退縮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對于所有野獸，黑暗的洞穴永遠是它們藏身的地方，當它們爬向黑暗的時候，從后面去抓它們，它們會感到極度驚恐，必然轉(zhuǎn)頭攻擊。

那時我太小，不知道它們的表現(xiàn)是因為恐懼。

現(xiàn)在我的記憶已經(jīng)無法給我提供那兩只幼狼后來的去向。

它們越來越難以控制，而且，對我造成傷害的級別也逐漸升級。終于，一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不見了，成年人的托詞是已經(jīng)將它們放到草原深處去了。我曾經(jīng)為此長久地哭泣，直到得到一只狗崽作為禮物。

我長大后，終于明白，即使它們在荒野之中因為缺少足夠的生存能力而夭折，也比繼續(xù)生活在人類的世界里要好，否則它們生命中所有的日子，只能生活在獸欄之中，無盡地沿著鐵欄游走。

它們的爪子，再也不會有機會踏在蒼翠的草地上。

它們只屬于荒野。

對于荒野，也許我了解的并不多，那些童年草原生活的記憶和片段并不能給我一個確切概念。但我竭盡所能，想告訴所有的孩子，還有那樣的一個世界。

所有你可以在籠子中看到被圈養(yǎng)的狼，即使它不是直接從野外捕獲的，那么上溯幾代，它們的父母，無一例外來自野外，來自殺戮與捕獵。

永遠不要相信那樣的溫情故事——有人救了一只被母狼拋棄的奄奄一息的小狼，把它養(yǎng)大……那是世界上最虛偽的故事。但悲哀的事實是，很多以狼為題材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母狼在哺乳期會以驚人的勇氣保護自己的幼崽。草原上的牧人都知道，一旦掏了狼窩偷了狼崽，那么等待著他的將是母狼無休止的復(fù)仇和糾纏。當夜晚來臨，母狼會長久地在營地附近徘徊嚎叫，抓住一切機會殺死牧人的牲畜。

如果在野外看到單獨的小狼，一般情況下，母狼只是暫時離開外出捕食或者喝水，最好的做法就是與它保持距離，將它留在原地，母狼很快會回來將它帶走。

千萬不要試圖將它帶進人類的世界，它一旦被帶離原地，基本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野生的環(huán)境里去了。

先不說此事的合法性，那些將小狼帶回家的人會發(fā)現(xiàn)，隨之而來的一切后果都令人心碎。

隨著小狼慢慢成長，它們越來越表現(xiàn)出對人類世界的猶疑和畏懼，它們因為驚恐而膽怯，無法成為像犬一樣的伴侶和護衛(wèi)者，畢竟人類對犬的選育已經(jīng)超過了一萬年。它們擁有可怕的破壞力和出其不意的攻擊性，即使它們能夠僥幸存活下來，最終的結(jié)果也無外乎是永遠在動物園狹小的籠子里游走。

狼與犬源于共同的祖先。在大約一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在東部亞洲一部分具有探索精神的狼被原始人類的食物殘余所吸引，走近人類的篝火，逐漸開始承擔夜間護衛(wèi)和協(xié)助狩獵等工作，成為人類忠實的伙伴——犬。后來這些犬的祖先跟隨人類跨越大陸和海峽，到達歐洲和美洲，最終遍布世界。

而狼，一直留在荒野中，生存至今。

它們只屬于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