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為什么要分男女?
《2019年中國女性文學選》出版后,受到很多關注,也被媒體認為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本女性文學年選。這是最初編選時未曾想到的。當然,也有很多朋友提出困惑——文學就是文學,為什么要分男女?
一
在中國文學史上,尤其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大部分的作家是男性。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個女性作家的身影,比如薛濤,比如魚玄機,比如李清照。但大多數時候,我們看不到集體涌現的女詩人、女詞人、女小說家、女戲劇家。如果有,也是屈指可數。世界文學史也多半如此。原因當然很多,一方面,女性受教育的歷史相比于男性是短暫的。在漫長的時間里,女性的受教育權是被剝奪的。沒有受教育權,直接導致了女性缺乏書寫的能力。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我們長久以來對女性價值的片面理解。在傳統價值觀里,女性價值是在家內體現的。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照顧丈夫、孩子、老人......這是女性的義務與價值所在。而“賢妻良母”,則是家庭內部對女性價值的“褒獎”。換言之,在傳統價值觀里,我們對女性的價值判斷是在家內,而不是家外。因此,女性寫作并不被鼓勵,也不被支持。在古代,中國女性的自稱是“余”“奴”“妾”,她們寫的文字也多是出現在家書里,幾乎不能流傳在外。一百年前,事情發生了變化。新文化運動時期,為了體現對女性的尊重,我們的先驅創造了“她”字——“她”誕生于現代,和“他”是平等的,這個字非常直觀地表明,她和他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說“我是同你一樣的人”——她說的是同丈夫一樣的人。男人是她的參照,是一個標準,因為她還找不到別的標準。《傷逝》里的子君說“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表達的是女性個人意志的覺醒,“我”擁有掌控自己的權力。但是,這個聲音是小說中的,是作家魯迅筆下人物發出的,現實中如果一位女性要在文學中發聲,她得拿起筆寫作才可以。是的,大約一百年前,大部分中國女人才開始有機會和男人一樣接受高等教育、拿起筆、寫自己的故事。只有現代意義上的女性開始書寫,真正的中國女性寫作傳統才會確立冰心、廬隱的寫作,最初的表達并不連貫、流暢,她們喜歡寫別人的故事,而不敢寫自己因為她們需要時間去尋找自己的聲音。如果不像魯迅、周作人那樣寫,應當怎么寫呢?直到丁玲、蕭紅、張愛玲的作品發表后,我們才發現,女性寫作時與男性的立場、腔調、視角竟是如此不同,她們實實在在豐富了現代漢語的表達,而寫作成就又是可以和男性比肩的。
二
之所以討論女性文學,是在平等的前提下尊重差異。一直以來,我們對好作品的判斷有個潛在標準,或者說,長久以來有一個潛移默化的認知。比如,如果你對一位女作家說“你寫的一點也不像女人寫的,一般情況下它會被當作一種褒獎,夸獎者和被夸獎者都默認。可是,幾乎沒有人會對一位男作家說“你寫的一點也不像男人寫的”,因為大家明白這個評價并非夸獎。這便是我們習焉不察的文學事實。所以,當我們強調這個世界上的寫作沒有男女之別時,是不是應該停下來想想,我們有沒有忽視女性的處境,是不是為達到一種普遍的、一致的、整齊劃一的標準而無視那些本來的不同?在女性聲音和女性處境被忽略的情況下,關注女性和強調女性,應該是現代社會的基本常識。當然,談到女性文學時必須談到女性文學批評。女性文學批評是基于女性身份和女性立場的閱讀,但也不僅僅如此,更準確地說,是站在失語的、邊緣的女性視角的閱讀。《閣樓上的瘋女人》是典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著作,這部著作里,簡?愛的故事有了另外的讀法——如果你站在羅切斯特的角度,會覺得這個女人是個瘋子;站在簡?愛的角度,會覺得這個女人阻礙了她的幸福;可是站在“瘋女人”的角度呢,她是被社會壓抑的、無法發出聲音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說話,那么羅切斯特很可能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令人厭惡的男人。以前我們習慣站在簡?愛的角度,“瘋女人”和她雖然都是女性,但立場和視角并不一樣,這讓人意識到,在女性群體內部,也是有階層、階級與立場之分的。你看,在這個解讀沒有出現之前,我們對《簡?愛》的理解是多么單一,而這一批評方法則讓我們看到了那些不應該被忽略的人,看到了更闊大的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這部作品。所以回到最開始的問題:為什么要強調女性文學?因為女性文學里,有被普遍忽略的女性視角、女性感受和女性立場。
三
2020年是令人難以忘記的一年,也是女性勞動者被更多人看到的一年。這一年,我們看到無數女性工作人員奔波在抗擊疫情的第一線。這一年,我們看到遠去的拉姆,看到那個被稱為“喂”的女人......有許多女性的遭際上了微博熱搜,成為我們時代的熱點話題當然,這一年,也有一個詞語“颯”被收進2020年的“十大詞語”,指的是英姿颯爽、有獨立精神的女性。這本女性文學選,是以女性的視角、文學的方式對這一年的記錄。這本書收錄了2020年二十位不同代際、不同地域的女性寫作者所寫的故事,當然,她們所寫的與新聞熱點上的女性際遇并不交疊,她們所寫下的,是萬千女性的愛、悲喜、遠方,以及遠方的聲音與秘密,那里有我們這個時代真切而鮮活的女性表達、女性生存。為什么要編女性文學年選呢?我希望能將每一年散落在網絡及各種期刊的女性短篇小說收集在一起,形成多聲部、多維度、眾聲喧嘩、雜花生樹的女性之聲,從而建立文學意義上的女性共同體。我所期待的是,女性文學年選能表現我們這個時代各階層女性的生存狀態——既有這個時代最普泛意義上的女性生活,也有那些遭遇了不平凡經歷的女性命運由此,從這本年選里,作為讀者的我們既能看到遙遠的她們,也得以照見切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