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年少的時候，只記得采蘑菇最好的時節是仲秋，酷暑將盡未盡，樹上燥熱的蟬聲還此起彼伏叫得聲嘶力竭時，采野蘑菇的時節便到了。

老家河南西峽自古就是豐饒的菇鄉。八百里伏牛山山巒起伏，溝壑縱橫。峰巒溝壑間樺櫟林秀頎而茂密，綠得閃閃發亮的葉叢蓬蓬勃勃，遮天蔽日。尤其是清晨，東山頂上早已是日光朗朗，而林中卻依舊是晨靄熹微，一縷縷彌漫著腐殖質腥香的淡淡霧嵐在樹林里慵懶地飄蕩著，斑斑點點的陽光從葉蓬中金黃金黃地灑進來，金魚一樣地在溫潤的林地上散淡地游蕩著。我們手提竹簍輕快地穿梭在樹林里，不時被鳥鳴震落的露珠洇濕了細細的脖頸，那露珠沁涼沁涼的，似乎涼意一下子就從脖頸清涼到了身心深處，渾身上下頃刻清爽了起來。

讓我們驚喜不已的是那些藏匿在林間的野蘑菇。它們就像一個一個水靈靈的野孩子，有的頭戴坨紅坨紅的大紅帽，有的像靜靜展開的白折扇，有的黃幽幽的像一束從地上挺起的陽光，有的黑得發藍，就像被太陽曬黑的山里娃，一個一個悄無聲息地躲在大樹后，或者是鬼頭鬼腦藏在濕漉漉的草叢中。最頑皮的是那些菇帽還未來得及綻開的小蘑菇，它們剛剛從黑黝黝的泥土里拱出來，頭頂著一堆厚厚的落葉，嬌嫩的菇腿還沒有來得及挺直，只猶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一絲雪白來，向你誘示著山林的豐腴。的確，菇鄉的野蘑菇是繁茂的，有菇帽坨紅菇體的紅香菌，有金黃金黃的牛肝菌，有白折扇一樣幽雅的白蘑菇，有一叢一叢黝黑的樹楸菌，還有通體雪白，像一襲白紗的雞蔸菌，還有像小拳頭、褐色的松茸。木耳有黑的，有銀白色的，一叢一叢綻開在已經腐朽的枝干上，像一堆一堆靜靜諦聽山風林濤的耳朵。珊瑚菌像金色豆芽一樣，散生在一片的林地里，如果幸運，被我們發現一兩株碩大的，像金色的白菜，通體枝枝丫丫的，真的像珊瑚，漂亮得令我們手舞足蹈，好多天都興奮不已。

上山林采蘑菇永遠都是我們伏牛山孩子最陶醉的勞動。

但表哥是很少跟我們一起搭伴去采蘑菇的。每次我們嘰嘰喳喳去喚他，他都是懶洋洋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搖著他又黑又大的腦袋說，采蘑菇有什么好玩的？下河捉魚才有趣呢。我們都知道他，滿腔的心思都泡在河里呢，看見河灣他的小眼睛就奇異的發亮，捉魚、摸蝦、釣水鴣鴣，那是他的拿手好戲。親戚們都言之鑿鑿地預言說：“這小東西，將來肯定是個魚佬板兒！ ”

但幾十年一閃就過去了，當上山采蘑菇成為我們那群小伙伴的成長記憶史的時候，表哥卻沒有成為一個鸛河上謀生的魚佬板兒，而是成了一個實實在在靠種蘑菇脫貧致富的蘑菇佬。去年我回老家去走親戚，到表哥家的時候已經黃昏了，等了半天也沒見他回來，表嫂說，你表哥一天到晚都扎在菇棚里，要不，你就到菇棚里去見見他吧。

表哥家的菇棚搭在了他家原來的蘋果園里，那是臨鸛河的一個小山洼，通風，朝陽，背依巍巍青山，面朝彎彎的鸛河，原來是一片上好的果園。猶記少年的時候，那是我十分惦念的一個鄉村佳處。

表哥家的香菇棚多得讓我驚訝，二十多個大棚把整個蘋果園全部搭滿了，一排一排的白色塑料大棚，排列整齊，長度、高度統一，遠遠看去就像一片皚皚的雪野。一排排大棚之間設置有通道、排水小渠、通風道口等，十分周密。表嫂笑著說，這一片菇棚，自從政府扶持以來，就是我們一家人日日不離的天地了。

聞聲出來的表哥提著一竹簍剛采摘的新鮮蘑菇爽朗地笑著，朗聲說：“兄弟，表哥俺這年月實打實就是一個蘑菇佬了。 ”邊走，表哥邊給我講他的蘑菇史。表哥到廣東打過工，去海外打過魚，但因為家庭人口多，負擔重，加上表嫂常年是個藥罐子，生活總是喘不過氣來，雖然他也使出了自己的十八般的武藝，但他就一根釘，能打出多少鐵來？日積月累，家境就在村子里墊了底。脫貧攻堅他家被定為了村子里的貧困戶，聞聽縣里組織發展食用菌脫貧致富項目，就風風火火搭了一輛貨車趕去了。經過幾天的初步學習，又加上外出實地觀摩，看到那一棒一棒結滿了香菇的袋料棒，夜里躺在小旅館的床上，他掰著指頭算了一整夜的經濟賬，天還沒亮，他就推開縣產業脫貧帶隊技術員的門，啪地一拍桌子說：“這香菇，俺是種定了！ ”回到家，表哥就帶著一家人披星戴月地開工了。資金不夠，縣里的扶貧干部幫忙給他聯系低息貸款。技術不成熟，縣扶貧辦派的技術員隨喊隨到，手把手一招接一招地教。沒有客商，縣扶貧辦早聯系了福建的一大幫客商登門待貨。兩年下來，比表哥在海外風里來浪里去打魚收入翻幾番。表哥一下子樂壞了。

表哥勁頭更足了，第二年就擴大了規模。

左鄰右舍見表哥一家種香菇致富了，于是跟著表哥種起了香菇，鄰幫鄰，親幫親，表哥很快就成了方圓有名的香菇種植技術員，這家請，那家叫的，讓不善言辭的他十分風光。為了不耽誤自家種香菇的時節，表哥索性就利用農閑和夜晚在自家院子里免費組織了技術培訓班，方圓幾十里的鄉親們一撥接一撥地來，表哥呵呵笑著說：“那可真叫風光啊！ ”

表哥帶我走進他家的香菇大棚，一架一架的袋料香菇排列有序，每袋菇棒上都結滿了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嫩香菇，那些香菇豐盈、褐亮，像一把一把褐色的小傘，花菇，像一朵一朵醇厚的憨嫩花朵，簇擁著，高高低低競相綻開著，洋溢著菌類獨有的濃郁芬芳。表哥自豪地捧起一袋結滿菇朵的菇棒說：“咱這香菇，不僅賣到了北京、上海和香港四面八方的大都市里，還漂洋過海賣到了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家。雙龍那個深山小鎮，就是因為咱們這香菇，外地客商云集，被稱為小香港啦。 ”

頓了頓，表哥又感慨地說，你是在外地工作的，一定知道“一帶一路”吧？前不久，咱們西峽這香菇又走了一趟歐亞專列，歐洲都吃上咱的香菇啦。我笑著說：“要不怎么能被稱為西峽香菇甲天下呢？ ”表哥開心地哈哈笑著說：“過去咱是貧困戶，如今俺是菇農，靠種袋料香菇自己脫了貧，還幫左鄰右舍發家致富，成就感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差啊！ ”表哥說，你們在城里忙忙碌碌地干了幾十年，買套房子還得搞按揭，要月月還，年年還，要一家伙還幾十年的貸款。俺呢，剛給你表侄在城里買了一套婚房，小一百萬呢，咱可是全款，一個子兒都不賒不欠！

從表哥的香菇大棚走出來，東山的一輪圓月已經升起來了。站在菇棚外的一塊高地上放眼望去，鸛河兩岸一片銀白的清朗月色，無邊無際的香菇大棚，在清朗月輝的映照下，像一片萌動著無限春意的靜靜雪野，在中原這片廣袤的大地上，脫貧攻堅的陽光雨露，將春風化雨出多少父老鄉親的舒心笑容，將升騰起多少父老鄉親們未來夢想的新期冀啊。李雪峰（河南省南陽市西峽縣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