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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玲玲:做你們想做的吧,而我將會講述它
    來源:《花城》 | 張玲玲  2021年01月29日09:24
    關鍵詞:張玲玲 創作

    零九年十一月,我去上海采訪,限于經費,住在浦東錦江之星。女友坐了十多站地鐵,特為一見。零四年她去湖南讀大學,零八年考回上海,在上外讀研,我又去了杭州。一別五年,一氣聊到十一點。她看看表,說不早了,起身離開,我脫衣洗澡,洗至一半,熱水變涼,才想起前臺提醒過供水限量,住戶應在十點前洗掉。但已經洗到一半,滿頭泡沫,只能迅速用冷水沖凈,爬上了床。沒找到吹風機,包著毛巾睡了一夜。次日大早,我站在酒店門口,在初秋的寒風中頂著一頭亂發等林,手指偶爾扒梳兩下權作整理。幾分鐘后一輛車停下,林透過車窗向我招手,去東方文華吃個早午餐,她說,戴著一頂米白色鴨舌男帽,美麗的栗色長卷發落在肩上,令人目眩。車上我開始有些頭暈,下車后獨自在門口晃了一會兒才進去。前半場聽錄已經勉強,下半程基本靠錄音筆,中途去洗手間沖了把臉,未能緩解。采訪結束,她說送我回錦江,開出一公里,她拿出手機,跟我分享與各國政要的合影,我粗粗掃著,沒等掃完,問有無塑料袋,她從車套口袋翻出一只,我接過袋子,撐開吐了,將那輛新車吐得一塌糊涂。

    “沒關系,沒關系。”她拍著我后背,安撫道,又摸了摸我額頭,說發燒了,從包里掏出一只博朗耳溫槍,告訴我燒到了三十九度五。我說想早點回杭,她瞪大杏仁般的眼睛:“這樣回去?睡一晚再說。”我說車站躺一會兒應該問題不大,她叫司機掉頭,別去錦江了,“連個照應的也沒有”,看出我憂心房價,說,“住吧,我們公司和酒店有協議。一個人在外太多不方便,我知道的。”

    她陪我在大廳坐了會兒,又叫服務商送來紅糖姜茶,拿我身份證登記時,忽然說,哎,我們同一天生日,好巧。可能這點巧合觸動了她。不聊商業了,也不再聊物聯網和將來,政要或合影,改說別的,說零三年想做智能一體化門鎖,那年她當選“市十大經濟人物”,本地媒體前來采訪,丈夫隨口說出下一步企劃,記者寫了,在這篇報道中,所謂新模式不過百余字,她讀完報道,隱然覺得不妥,卻仍未意識到真正的嚴重性。三個月后,她錯失了除金華外的所有市場。

    為此她和丈夫大吵一架,吵到拊膺大慟。日痛夜痛,時間太久,覺得不對,去醫院做了檢查,才知道患了乳癌。醫生說必須切除左乳。確診報告到手,她捏在手里,就像拿著一份普通文件,以為很平靜,松開才發現食指被薄紙割出一道口子,邊角皺得像一件舊絨衣。那個夜晚,她和丈夫隔著辦公桌,一個站,一個坐,雙雙沉默,他悄悄抬頭看她一眼,又垂下,她忍不住,說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段時間,他說好,想說什么,嚅囁幾下終究沒能出口。

    她在意大利讀的大學,上世紀九十年代,靠考試出的國,學的是商貿。父親三兄弟做三合板生意起家,后來銷路不暢,生意下行,父親身體也垮了,勉強供她讀完了本科。她沒趕上父親的葬禮,兩個叔伯拿走了所有家產。畢業后,她和一個校友結了婚,對方是華人,兩人一起創業。沒生小孩,公司就是他們的子女。開端不錯,生意鋪到了國內,沒想到零三年,新模式被仿,疾病又確診,她說算了的時候,其實希望他悖逆自己一次,堅持一下,不過他真就“算了”。

    丈夫想回去,她只身留在中國,治療,休息,病情稍有控制,又開展新生意。繼任是她的合作商,上海一所大學的教授。研發新品時兩人夜以繼日,朝夕相處,對方沒看出她病人身份,某日見她服藥,問明情況后嚇了一跳。原先他認為她過于強勢,吃飯時自己端著餐盒去別處,知道后軟化了態度。再婚有感情因素,但也有實際考量,此后技術真是“核心技術”,誰也奪不走。他結過一次婚,兒子在英國讀大學,學費一年十二萬英鎊。他不介意她“身體的空缺”,以及無法生育,錢和技術,不過各取所需。說到這里,她拉過我左手,摁在自己前胸,說,“你看,切掉了,空的”,又摘去燈芯絨男帽,稀疏的一小把,原來茂密卷發是假象,帽沿綴著一圈栗色假發。她用手捋了一把頭皮,將帽子重新扣回,笑了笑,十分坦然。這才發現她很瘦,手背干枯,青筋畢露,和光潔的面容毫不相符。

    她的商業偶像是框架傳媒的譚智,兩個小時內提了他五次,吉林長春人,一頭銀發,11個月內完成了對電梯平面媒體市場九成的整合,最后并入分眾。她喜歡這樣的方式,夠中國,也夠中庸,現代的合縱連橫,沒有敗者,都是贏家。

    “我們是個小公司,”她說,“別人揮揮手就能碾壓我們。命理書說我大器晚成,會不會晚成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喜歡做這件事而已,我不在乎結果。”又說,我看你也很拼,不過我年輕時比你還拼。辦公室就那么大,她雙手比出一個半圓,前面辦公桌,后面就是電磁爐,電磁爐貼著床鋪,吃住行一體。一分鐘也不浪費,但年輕時欠下的債,中年之后就會還,能注意還是要多注意。說完她走了,叫我好好休息。我昏睡了一天,第二天大早醒來,神清氣爽,燒退去了,被褥上印出一張濕溻溻的人形。退卡前看了眼賬單,一千八百多,等于一個月的底薪。寫篇她的報道,稿酬不及一半房費。

    不,我沒有落差。雖然做商業報道,但我從未能真正站在他們的立場。白手起家的創業故事很少打動我,光武中興似的家業傳承也不能,人想方設法創造自己的財富,創造過程里有起落,有詭計,有朋友,有對手,好像也沒什么動人的,欲望驅逐行動,行動催生結果,一體兩面,如是而已。他們的所得和他們的付出幾乎等值,雖然在商業故事里,最重要的運氣最少被人提及——只是,很多事情并非理性可以估算,很多報酬也非邏輯可以運算,我常想,那些后來被應證為失敗或謬誤的選擇,其實也沒什么。那個時刻他也只能如此。我不曾動念寫過他們,直到去年六月和朋友坐車出行,他忽然說,有些題目就會讓人產生聯想,有些不會。我說,比如?他說,比如“移民”就是個好名字。那時候他的雙手摁在W·G·賽巴爾德那本書的白色封皮上,像神甫壓著《圣經》。他說得對,我想了一會兒,就記起許多事,林,徐,黃,王,太多人。二零一二年做商人移民調查,又陸續采訪過一批,旅居日、澳、美、英、加,有開海鮮酒樓,有做金融生意,有運營商貿城,也有出國只因子女教育——順帶購房投資。當時美國簽證還頗為寬松,EB-5簽證TEA地區最低投資額是五十萬美金,非TEA地區是一百萬,加拿大、澳大利亞則分別是四十萬加幣和八十萬澳元。招商銀行的一則調查顯示,二零一一年中國高凈值人群人均可支配財富大概是三千萬人民幣。移民投資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問題,我問過的浙江商人中,約七成都有移民計劃或經歷,有些父輩開始已定居海外,有些則是三年不到的新移民。有人拿著海外綠卡在國內做生意,也有人在雙重身份間游刃有余。他們講過各式各樣的移民理由,告訴我為何選擇成為母國的異鄉客。有人說她第一次出國是一九九一年,在澳洲街頭看見一輛紅白色長型廂車,干凈異常,漂亮異常,于是問別人那是什么,對方說那是運土車。后來她就下定決心留在這里,“運土車而已,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也有人說打算回國是因為他和女兒之間的矛盾,他在國內經商,女兒和母親留在巴西,母親是本地人,他希望女兒說中文,但是女兒一個字也不會,他對此無法理解。女兒愛上了一個他看不上的人,一度想私奔,于是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家庭戰爭中,他用古老的語言講述古老的戒律,女兒坐著,聽著,肩背緊繃,眉頭緊鎖,撫著肚子,一言不發,沉默相抗,他感到深深的無力和鴻溝,前所未有地思念母語和母國,希望它們替自己完成原本屬于他該做的教化。這些出去-回來的理由和細節,會因為講述時刻、場合的不同而發生變化,我判斷著使用,試圖弄清孰真孰假,或者僅僅哪個更接近真實,但也會因為稿件訴求的不同而取用。更多時刻,寫完我就忘了他們,很長時間也不再記起他們。

    因為這兩個字,我還想起了陳志勇的《彼岸》,登船前男人打開禮帽,帽子里有只潔白的千紙鶴,女兒送給他的千紙鶴。每個移民在踏上新大陸時總會同時帶著負累和遠夢。十年過去,早年聽到或看見的細節重新變得鮮活起來,但許多故事可能也不再成立。你必須更努力地回憶,更謹慎地組織,才可能理解它們所代表的意義。慰藉或警示?看你。有些時刻,那些事件的碎片顯得很清晰,仿佛全部意圖呼之欲出,更多時刻并不,它們混沌著,攪擾著,難以被辨別。

    《移民》中的潘必然是許多面孔的虛構疊影,和他一樣,我也在小說中頻頻改動真實可查的細節,譬如,稻盛和夫訪杭的時間應是一四年五月,而非零九年十月,當時我在現場,被人群的狂熱嚇了一跳。寫小說前我再度記起了林,為此找到了她的報道和照片,在本地新聞網站上,接待某次參觀。她依然戴著男帽,只是換成了藍色,穿著寶藍開襟,襟上繡有鮮花。清秀窄臉看去和過去毫無變化,卷發顏色只淺了一點。這讓我很高興,因為她還健康,一切如常。而這么多年過去,有人杳無音訊,有人身陷囹圄,有人因病離世,也有人自二十八樓縱身一躍。我無意闖進他跳樓的二層平臺,只看見一灘破碎的內臟,就像豬羊下水,旁邊幾柱線香早已被風吹滅。

    我們相識時尚無微信,在那則附著稿件的郵件里,我說,如果有何問題,隨時跟我聯系,同時祝她身體健康。她沒回復。很快的,五個月過去,稿子沒能發出,書籍一事也告停。之后是更長的時間。她從未提及她對稿件的真實看法,成稿可能令其失望,我勾勒的她也許不符合她對自己的想象。在那則稿件中,我談了太多困境,克制過可還是太多了,那些困境她可以跟你口述,卻不希望被寫出。我對我自己也很失望,不僅僅因為成稿,也因為有幾個瞬間,我以為我們算朋友。但她是她,我還是我,以為妥協了什么實際都沒有。

    記者和采訪對象之間能有多少情誼?有時見面不過幾個小時,有時幾天,有時這種交往被分散在許多年間。但至少,有幾個時刻的情誼是真的,無論我回憶多少次,都可以確鑿無疑地相信,它們真切地存在著。就像人和人之間,一段關系終結,所有一切都被否定了,但你知道還有幾個時刻的真意在。這些瞬間的重要性勝于一切,它們代表了希望,愛,力量,友誼,等等,在某種意義上,是它們支撐起了你想信任的全部。

    我會想起林,記得她說,“我就是喜歡這么做”,任何事情都阻擋不了,疾病或缺失,她不解釋行為的其他動機,也不估量所謂的結果。我想,其實文學與故事也很簡單,只是我也時不時地會把它想得很復雜,但最開始,講述只是因為我喜歡,做得好不好,怎么做好,則是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通常我做得不會盡如人意,但這并不影響我講述的欲望,“做你們想做的吧,而我將會講述它”(莎朗·奧茲)。無論處于何種低谷,只要記得尚有故事,一個故事就可以打發一天,只要一天天過去,難捱的事情就可能產生變化。或者事情如舊,變化的是你看待它的眼光和心境——而這對我來說也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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